他看着那双布满血丝、燃烧着疯狂执念的眼睛,没有动。
灶台边,一只瘦骨嶙峋的土狗正舔舐他昨夜泼洒的半勺米汤。
厉骁,这个名字在脑中一闪而过。
是刚刚那个巡逻队长脱口而出的称呼。
指挥官。
这个废土世界的掌权者。
他看起来比自己更像一个快要饿死的疯子。
厉骁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他的视线从粥碗,缓缓移到了顾昀的脸上,最后,定格在了顾昀端着灶台的双手上。
那双手很稳,指节分明,但手腕处,有一道刚刚被铁皮罐头边缘划破的、细长的血痕,在昏黄的火光下格外刺眼。
厉骁的瞳孔猛地一缩。
喉结狠狠一撞,他忽然屏住呼吸,膝盖弯下去的刹那,右拳在身侧无声攥紧,指节泛白。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的注视下,他单膝跪了下来。
动作干脆利落,金属外骨骼与地面碎石撞击,发出“咔”的一声闷响。
他从怀里掏出半块用油纸包着的压缩饼干,小心翼翼地放进顾昀面前那口简易的铁锅里,像是在献上什么珍贵的祭品。
饼干掉进滚烫的粥底,发出轻微的“滋啦”声。
“加点料……”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要裂开,“能再煮一次吗?”
顾昀沉默地看着他。
他见过形形色色的食客,有挑剔的、有谦卑的、有歇斯底里的,但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跪下来,只为求一碗粥。
顾昀默默点了点头,放下灶台,往锅里添了些过滤好的雨水,用铁条搅动起来。
那半块饼干很快就在热粥里化开,一股更浓郁的、带着焦香的麦子味道混着米香,飘散开来。热气裹着微焦的甜腥扑上顾昀的鼻腔,指尖触到铁条柄时,余温仍烫得微微发颤。
厉骁就那么单膝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睛死死盯着顾昀搅动粥底的手腕,那道血痕仿佛烙在他的视网膜上,眼神暗沉如渊。
“指挥官!您不能……”魏莽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急忙上前,想要汇报此地的危险性,“根据基地条例第三款,任何未登记的明火都……”
“闭嘴。”
厉骁头也没回,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他站起身,一把攥住了魏莽的手腕,力道大得让魏莽闷哼一声。
松开魏莽的手腕,他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目光如刀,从铁皮屋锈蚀的檐角,一寸寸刮过地面散落的齿轮、扭曲的钢筋,最后钉在空地中央那堆未燃尽的篝火余烬上。
“即日起,东区废墟E-13区,划为‘特殊保护区’。”
他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巡逻队员的耳麦。
“任何企图破坏此地炊烟者……”他停顿了一下,冰冷的目光扫过魏莽和他的队员们,“以叛国罪论处。”
魏莽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叛国罪,在废土,意味着比就地处决更残酷的惩罚。
厉骁松开手,从自己肩上猛地撕下一枚肩章,那是一枚由暗金色金属打造的、刻着利剑与雄狮浮雕的徽章。
肩章撕下的裂帛声未落,他手臂猛然抡圆,暗金徽章在火光中划出一道短促弧线,底座尖端“嗤”地咬进门框钢板,火星迸溅。
他走到刚刚成型的铁皮屋门口,抬手,用尽全力,将徽章尖锐的底座“噗”的一声,死死钉进了门框的金属板里。
基地最高通行令。
见此令如见指挥官本人。
这间小破屋,在这一刻,成了整个北境第七基地治下,最不可侵犯的禁区。
做完这一切,厉骁才转过身,重新将目光投向顾昀。
锅里的粥已经再次变得粘稠。
顾昀舀了一碗,递过去。
厉骁接过来,甚至没有吹一下,仰头便一饮而尽。
滚烫的粥滑过食道,那股久违的、源自食物最本真的暖意瞬间冲垮了精神海里狂暴的风暴。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每一根紧绷的神经都松弛下来。
可就在放下碗的瞬间,他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顾昀的手腕。
顾昀的身体僵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没有挣脱。
厉骁的指腹有些粗糙,但掌心滚烫,那温度透过皮肤直抵骨骼,像一小簇被强行按进血肉里的余火。
“你手在抖。”厉骁盯着他,眼神锐利得像能穿透皮肉,“不是累的,是饿的。”
顾昀没说话,只是抿紧了嘴唇。
他确实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
“来人!”厉骁对着身后的副官吼了一声。
副官立刻从装甲车上搬下来一整箱银白色的金属罐头,重重放在地上。
“这是A级营养膏,一天一支,能维持基础生命体征。”厉骁松开他的手,语气是命令式的,“全部给你。”
顾昀看了一眼那箱营养膏,摇了摇头。
他退后半步,拉开了与厉骁的距离,指了指自己储物柜里那半空的大米口袋。
“我要米、盐、干净的水。”
他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
厉骁怔住了。
在这片废土,所有人都在为了更高能量配比的营养膏、为了能延缓辐射病的基因药剂而拼命。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用如此认真的语气,索要这些在旧时代最不起眼的东西。
他嘴唇先是绷成一条线,接着颧骨向上牵动,喉间滚出第一声短促气音,随即整个胸腔震动起来,笑声越放越开。
“好!”他止住笑,眼中的赤红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灼热的亮光,“很好!明天起,第七基地粮仓,向你开放三成!”
夜色彻底笼罩了废墟。
巡逻队早已撤离,厉骁的副官也开着车走了。
顾昀收拾好简陋的灶台,喂阿黄吃了一点粥,自己也喝了半碗。
胃里暖洋洋的,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紧绷都得到了缓解。
他走到门口,朝外看了一眼,整个人愣住了。
不知何时,他的铁皮屋外,被人用油桶摆了一圈松散的环形防线。
桶里的火油正在熊熊燃烧,辛辣的气味驱散了黑暗中的窥伺者,火光冲天,却巧妙地避开了屋顶那唯一的烟囱,既能驱兽,又不会遮挡他赖以为生的炊烟,火焰噼啪爆裂,热浪裹着焦油味扑面而来,耳膜被低频轰鸣微微震颤;顾昀下意识眯起眼,睫毛被烤得发干,而脚底碎石却仍透着夜寒。
厉骁就靠在那辆巨大的黑色装甲车旁,没有离开。
他见顾昀出来,随手从车里扔过来一件厚重的斗篷。
顾昀下意识接住,斗篷入手沉甸甸的,面料冰冷光滑,带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那冷意顺着掌心爬升,与方才粥的暖意在小臂内侧交汇,激起一阵细微战栗。
“防辐射的。晚上冷。”厉骁的声音在噼啪作响的火光中显得有些模糊,“睡吧。你的厨房……现在是废土最安全的地方。”
远处,火圈的另一头,魏莽的身影被拉得很长。
他默默地看着那间被指挥官亲自守护的小屋,良久,抬手摘下了自己胸前的巡逻队徽章,看了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扔进了燃烧的火堆里。
金属徽章在火焰中,连个响动都没有,就迅速被吞噬。
顾昀拉紧了身上的斗篷,那股冰冷的暖意,让他有些恍惚。
系统的提示音悄然响起,像一滴落入静湖的水。
顾昀靠在冰冷的门框上,看着外面那圈霸道又温暖的火墙,一夜无话。
天际泛起鱼肚白时,火油桶里的火焰已经微弱下去。
一夜的燃烧,让周围的土地变得干燥滚烫,但墙角阴影庇护下的那一小片地方,却依然湿润。
经过一夜的沉降,昨夜渗下的雨水凝结在碎石和铁片的边缘,冰凉清透。顾昀蹲下身,指尖拂过一颗悬垂的水珠,凉意尖锐如针;抬头时,晨光刺破薄雾,照见斗篷袖口滑落,露出那道已结薄痂的血痕,在微光里泛着淡粉,像一道尚未愈合的、温柔的旧时代签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