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逸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强行从壳里拽出来的蜗牛,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每一寸皮肤都敏感得能感受到空气中最细微的变化。
而这变化的源头,就是他如今在沈府如雷贯耳的新名头——“勇救小少爷的义士沈逸”。这称号长得让他每次在心里默念都觉得牙酸。
他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希望那天的风波能像池水里的涟漪,慢慢散去。
然而事与愿违,“百两赏银”和“大小姐亲口认证的恩兄”这两大光环加持,如同给这涟漪注入了永动机,让关于他的传说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在口耳相传中愈发离奇,版本繁多得能编成一本《沈逸救主传奇故事集》。
有说他水性极佳,如浪里白条,入水无声,捞人如探囊取物;有说他身怀异术,对着小少爷吹了口仙气就起死回生(沈逸吐槽:那叫人工呼吸!是科学!);更离谱的,甚至传言他早就看出小少爷有此一劫,夜观天象,特意在池边等候多时,就为搏一个前程……
沈逸某日蹲在茅厕里无意中听到这个最离谱的版本时,差点一头栽进坑里。他搏个鬼的前程!他只想搏一个清净!他当时明明是去规划跑路路线的!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他梦寐以求的“透明”生活,从他捞出沈元嘉的那一刻起,就正式宣告终结,连个缓刑期都没有。
变化首先体现在路上,这感受最为直接和刺眼。
以前他揣着手、缩着脖子,像个灰色的影子一样走在府里那些僻静小径上,就像一滴水汇入河流,无人注意。偶尔有认识的旁支点头示意,也多是平淡疏离,擦肩而过,各自安好。
现在呢?
他刚走出自己的小院没多久,还没拐上主路,迎面就走来了两个负责洒扫的粗使仆役。
隔着还有七八步远,那两人就像触发了什么机关,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扫帚往地上一杵,垂下双手,恭恭敬敬地侧身让到路边,低下头,用一种混合着敬畏、好奇,甚至还有点与有荣焉的语气齐声道:
“逸少爷安好。”
沈逸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被这声突如其来的“逸少爷”给送走。他瞪大了眼睛,内心疯狂刷屏:‘逸少爷?我?你们确定没认错人?我以前从你们面前走过八百回,你们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恨不得把扫帚戳到我脚面上好吗?!今天这是集体癔症了?’
他脸上肌肉僵硬地扯动,努力挤出一个自以为和煦、实则扭曲的笑容,胡乱点了点头,脚下生风,只想赶紧从这诡异的氛围中逃离。
那俩仆役却像是两尊雕塑,一直保持着微微躬身的姿势,直到他走出老远才直起腰,还能隐约听到他们兴奋的低语:“瞧见没?就是这位!救了小少爷的!”“看着挺和气,一点架子都没有……”
沈逸听得一个头两个大,‘架子?我敢有吗?我配吗?’
这还只是开胃小菜。
去饭堂的路,以前是充饥之路,现在简直成了他的“受难之旅”和“大型社死现场”。
刚踏进饭堂那嘈杂的大门,仿佛按下了静音键,各种咀嚼、交谈、碗筷碰撞的声音瞬间低了好几个度,无数道目光“唰”地一下聚焦在他身上。沈逸感觉自己像是走上了红毯,还是没穿衣服的那种。
“逸哥儿!这边!这边有位子!”一个以前几乎没说过话、名字都叫不全的旁支子弟,从人群里探出身子,热情地朝他挥手,脸上堆满了堪比菊花的笑容,仿佛他们是失散多年、刚刚相认的亲兄弟。
“逸哥儿,听说你前几日身子不适,可大好了?我这里有老家带来的山枣糕,最是补气养血,你尝尝?”另一位面熟的旁支妇人,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直接从篮子里拿出一包油纸包着的东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他手里,力道之大,差点把他推个跟头。
更绝的是一位当时也在碧波池现场、吓得差点尿裤子的旁支管事,此刻一脸劫后余生地拍着他的肩膀,语气沉重而感慨:“逸兄弟,当日在碧波池畔,真是多亏了你啊!力挽狂澜!若非你仗义出手,力挽狂澜,我等……唉,后果不堪设想啊!” 那神情,那语气,仿佛沈逸救的不是沈元嘉,而是他全家老小的性命。
沈逸被这群突如其来的“亲人”和“恩公”围在中间,脸上挂着标准的、经过肌肉记忆强化训练的营业式假笑,嘴角都快抽筋了。嘴里机械地重复着“过奖了”、“不敢当”、“侥幸而已”、“大家太客气了”等万能敷衍句式,内心早已泪流成河,疯狂咆哮:
‘我只是想安安静静吃个饭啊!这比连续加班应付十个最难缠的甲方还累!’
‘山枣糕?谢谢您嘞,我只想喝我的清汤白粥,思考人生!’
‘仗义出手?力挽狂澜?我当时只想自保!求求你们别乱用成语和脑补了!我只是个被迫营业的倒霉蛋!’
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围观的猴子,周围的目光有羡慕,有好奇,有嫉妒,还有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探究。
他好不容易凭借灵活的身法(主要是脸皮够厚,能硬顶着目光往外挤)摆脱了热情的“乡亲们”,端着那碗注定食不知味的饭,想找个熟悉的角落蹲着,却发现以前他常坐的那个最不起眼、靠近潲水桶(味道确实不太好,但胜在安全)的位置,已经被人“贴心”地让了出来,而且桌子擦得锃光瓦亮,凳子似乎都被人用袖子蹭过一遍,仿佛在等待什么贵宾临幸。
沈逸看着那个光洁如新的角落,沉默了三秒钟,内心充满了荒诞感。他默默转身,在无数目光的追随下,找了个最中间、最显眼的位置坐下——既然躲不掉,那就直面惨淡的人生吧!
结果就是,这顿饭吃得他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味同嚼蜡,感觉每一粒米都带着审视的味道。
学堂里更是重灾区,是他“平庸”人设崩塌的案发现场。
他那个完美的“风水宝地”角落,如今成了热门观光景点和重点监测区域。总有人借着讨论功课、请教问题的名义凑过来,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在他身上逡巡,试图从他这张努力维持呆滞的“平庸”脸上,找出些许“深藏不露”、“大智若愚”的痕迹。
他甚至能听到有人小声嘀咕:“看着也没什么特别的啊……”“人不可貌相,说不定是装的……”
连讲台上的孙夫子,看他的眼神都少了几分之前的淡漠,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探究和……兴味?提问时虽然依旧不会点他名,但那目光扫过他时,总会若有实质地多停留一瞬,仿佛在说:“小子,继续装,老夫看着呢。”
最让他头皮发麻、脊背发凉的,是偶尔能感觉到一些来自前排主家子弟方向的、带着审视、估量,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的目光。
虽然他依旧是个无权无势的旁支,但“救了沈元嘉”这个事实,无形中让他在某些人眼中的“价值”和“潜在危险性”都被重新评估了。
他就像一颗突然被摆上棋盘的、来历不明的棋子,虽然微不足道,却因为意外的落点,引起了棋手的注意。
“唉……” 放学路上,沈逸耷拉着肩膀,第N次发出了灵魂叹息。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放在实验室玻璃片上的草履虫,一举一动都被人用显微镜观察、记录、解读。他连走路先迈左脚还是右脚,都得在脑子里过一遍,生怕被人解读出什么“心怀不轨”或者“另有深意”。
“逸哥哥!等等我!” 熟悉的、让他心头一紧、条件反射想撒腿就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沈元嘉迈着他的小短腿,“噔噔噔”地追了上来,极其自然地、像往常一样抓住了他灰色的衣袖,在上面留下一个小手印。
看着身边这个一切“麻烦”的根源、行走的焦点吸引器,沈逸内心五味杂陈,怨念深重得几乎要凝成实质。恨吗?倒也不至于,毕竟只是个熊孩子,而且罪魁祸首其实是那该死的命运。但说没有一点怨气,那绝对是骗人的。
“逸哥哥,你怎么看起来蔫蔫的,不高兴啊?” 沈元嘉眨巴着清澈的大眼睛,敏感地察觉到了沈逸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
沈逸看着小家伙那纯然无辜的眼神,那句“因为你这小祖宗我现在成了全府瞩目的显眼包,我的咸鱼梦彻底碎了”在嘴边转了三圈,最终还是艰难地咽了回去。
他跟一个九岁孩子计较什么?说了他也听不懂,懂了也没用。他只能扯出一个无比疲惫、堪比连续加班七天的苦笑,有气无力地回答:“没有,就是……有点累。” 心累。
“哦,”沈元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即又瞬间被自己的新想法点燃了兴奋劲,“那我们快点回去!我让厨房给你送最新到的蜂糖糕和酥酪!可好吃了!阿姐说了,要让我好好谢谢你,不能怠慢!”
又是“阿姐说了”!
沈逸感觉自己脖子上那无形的、由“恩情”和“关注”铸成的枷锁,又被沈清音这句话给狠狠地紧了一圈!
他现在不仅是小少爷甩不掉的“恩兄”,还是大小姐口中需要被“好好谢谢”、“不能怠慢”的重点关照对象。这层层叠加、来自主家核心的“善意”,如同温暖的蛛网,把他这只想逃的小飞虫捆得结结实实,动弹不得。
他抬头望天,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色,温暖而充满希望。但在这片暖光之下,沈逸只觉得浑身发冷。
这夕阳,在他眼中,不像是对未来的期许,反倒像是为他那猝死街头的“透明”生活,奏响的一曲盛大而悲壮的挽歌。
名声?这哪里是名声,这分明是套在他身上,金光闪闪、却让他无法呼吸、无法挣脱的华丽囚笼。
他梦寐以求的安稳人生,似乎正被这突如其来的“名声”绑架着,朝着一个与他初衷完全相反的、充满未知与麻烦的方向,一路绝尘而去,连个车尾灯都没给他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