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金属圆环抵上眉心,带着硝烟灼烧后的铁腥气与地下防空洞渗出的阴寒,激得顾昀眉间皮肤骤然绷紧,细小的栗粒在惨白顶灯下泛着青灰光泽。
“熄火!”
魏莽的声音像是砂纸在生锈的铁板上用力刮擦,粗粝且紧绷,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硬生生碾碎的锈渣,“否则按《基地生存条例》第7条——引诱兽潮者,就地处决。”他扣在扳机上的食指指腹,正随着声带震动微微痉挛,指甲边缘泛着缺氧的青白。
顾昀没动。
他的视线并没有聚焦在那根随时能崩掉他脑袋的手指上,而是死死钉在面前那个破罐头改造的锅——锅底积着焦黑油垢,边缘豁口处凝着陈年米浆干涸的灰白硬痂;粥汤正“咕嘟咕嘟”地翻涌,浑浊水波里,半融的米粒撑开乳白絮状花蕊,米油将散未散,浮在汤面形成一层薄而颤动的、近乎透明的脂膜。
由于严重的社恐,他在极度紧张时会下意识屏蔽人的存在,只专注于物。
他甚至没有抬头看魏莽一眼,而是侧过身,极其自然地用那个缺了口的破碗,从锅边舀起最后一口粥。
勺子刮过罐底,发出“滋啦——”一声尖锐的、带着金属疲劳感的刮擦音,震得灶台铁皮嗡嗡轻颤。
门板缝隙的阴影里,一双瘦得只剩眼眶的大眼睛正死死盯着那勺粥,眼白布满血丝,虹膜黄浊如隔夜茶汤,瞳孔却缩成两粒幽暗的针尖,在昏光里反射出粥碗边缘一点晃动的、温润的油光。
顾昀把碗递了过去。
那是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头发像枯草一样纠结成团,指尖拂过时能刮下簌簌的灰屑;身上裹着不合身的麻袋片,粗粝麻线勒进锁骨凹陷,每一次呼吸都牵动布面下嶙峋的肋骨轮廓。
她也不管还有枪指着这边,像只受惊的小兽一样猛地窜出来,双手捧住那个破碗,碗沿滚烫,烫得她指尖瞬间泛红,却仍不管不顾地伸出舌头,贪婪地舔舐着碗沿凝结的米油,舌尖尝到的不是甜,是米粒在齿间碾开时迸出的、带着星砂盐微咸的暖香,混着一丝灶膛余烬的焦糊气。
“比老鼠肉……甜。”
小芽的声音细若蚊蝇,却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这一方死寂的空间里。
她抬起头,那双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浑浊发黄的眼睛里,此刻竟亮得惊人,映着灶膛里跳跃的橘红火苗,火光在她瞳孔深处碎成两簇摇曳的、燃烧的星辰。
魏莽原本稳如磐石的手臂,突然不可抑制地颤抖了一下,不是恐惧,是肌肉在肾上腺素过载后失控的抽搐。
那股子随着热气升腾起来的甜香,像是无孔不入的毒气,钻进他的鼻腔,唤醒了他最不愿意回想的记忆:三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阴沉的黄昏,隔壁废墟的新兵不懂规矩,偷偷煮了一包过期方便面……那味道比这淡得多,却引来了两百米外的变异沙狼群。
那一夜,鲜血的味道盖过了面汤味——铁锈味混着内脏破裂的腥膻,在喉头反复翻涌。
他妹妹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半截没煮透的面饼,面饼边缘沾着她指缝里渗出的、温热的血珠。
“温情是毒!”
魏莽左脸那道贯穿面颊的伤疤剧烈抽动起来,疤痕组织在灯光下泛着蜡质的、不祥的暗红,显得格外狰狞。
他眼底的挣扎瞬间被狠厉取代,手指扣向扳机,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不想死全家,就得绝了这念想!”
“咔哒。”扳机压下一半,金属咬合的脆响在寂静中炸开,像冰层猝然裂开的第一道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顾昀突然动了。
他不是去夺枪,也没有抱头求饶。
他只是极其冷静地、甚至带着某种职业性的强迫症,猛地掀开了锅盖。
“呼——!!!”
积蓄已久的热气轰然爆发,裹挟着浓稠米香与星砂盐被高温激发出的奇异微光,那光并非纯粹明亮,而是带着暖金色粒子悬浮在蒸汽中的、类似萤火虫尾迹的、稍纵即逝的流光,像一颗微型云爆弹,在狭窄的铁皮屋内轰然炸开。
那不是普通的米香。
那是被系统加持过,能安抚灵魂最深处焦躁的味道,它钻进鼻腔时带着温润的包裹感,滑过喉头时留下一丝微咸的回甘,甚至让舌根泛起久违的、类似母乳的甜腥气。
站在门口的七八个巡逻队员像是被施了定身咒,整齐划一地僵住了:喉结疯狂滚动,那是生理性的、无法抗拒的吞咽动作;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痛,胃袋在空荡荡的腹腔里发出沉闷的、饥饿的绞痛,提醒他们上一次尝到这种温润、顺滑、带着一丝回甘的食物,已是三百二十七天前。
枪口虽然还在,但那种必杀的杀气,散了。
小芽似乎察觉到了魏莽的杀意。
她突然放下碗,哆哆嗦嗦地从那一层层麻袋片里掏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那是一个发了霉的土豆,表皮皱缩如老人枯手,青紫色霉斑像溃烂的血管般蔓延,指尖触上去,霉毛扎得皮肤微微发痒,散发出一股潮湿泥土混着腐败甜腻的土腥气。
她把土豆塞进魏莽那只扣着扳机的手里,仰着头,声音发颤,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迅速消散:
“叔叔……换,换一口行吗?”
魏莽看着手里那个烂土豆,那是这孩子唯一的口粮,也是她在废墟里挣扎求生的全部身家,霉斑边缘还沾着几星褐色泥点,那是她今早爬过塌陷的化肥厂废墟时蹭上的。
此时此刻,这动作像极了他妹妹死前,把最后半块饼干塞进他嘴里的样子,饼干碎屑掉在妹妹干裂的唇角,像一小片苍白的雪。
魏莽的呼吸变得急促,胸腔剧烈起伏,那根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僵硬得像是生了锈,指腹皮肤因持续压迫而泛起死灰。
几秒钟的死寂后,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类似野兽呜咽的低吼,枪口终于不受控制地垂下了半寸,金属枪管与空气摩擦,发出“嘶——”一声短促的、令人牙酸的轻响。
顾昀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稍纵即逝的安全窗口。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弯下腰,端起那个还在散发热气的简易灶台,转身走到了屋外的空地上。
风很大,卷着沙尘,粗粝的颗粒打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砂纸在刮擦皮肤;远处断墙的阴影里,一只变异鼠正竖起耳朵,胡须高频震颤,却终究没敢靠近——它闻到了风里飘来的、被强行压制的、若有似无的咸香。
顾昀伸出手指,指了指昏黄的天空,又指了指地面。
“烟直上,味传十里。那是找死。”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常年不说话的干涩,像砂砾在陶罐里滚动,但语气却笃定得像是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早已浸湿的破布,利落地罩在锅口上方半尺的位置,湿布接触热蒸汽的刹那,“嗤”地腾起一缕白烟,布面迅速洇开深色水痕,冰凉触感透过布料渗入指尖。
紧接着,他抓起一把早已准备好的草木灰,均匀地撒在灶膛未尽的余烬上,灰粉簌簌落下,覆盖住暗红余烬,刺鼻的烟火气瞬间被草木灰那种独特的、带着碱性涩味的干燥气息掩盖;那种能引诱野兽的食物香气,被死死锁在了这方寸之间,半点没有外溢,连风卷起的尘埃都仿佛绕开了这口锅。
“这就是为什么我的店开在这里,却还没被狼叼走。”
顾昀做完这一切,拍了拍手上的灰,灰末簌簌落下,在斜射进来的夕照里飞舞如金粉,终于抬头看了一眼魏莽。
魏莽的瞳孔剧烈收缩,他看见顾昀指甲缝里嵌着的灰黑炭屑,看见他袖口被蒸汽熏出的浅褐色水渍,更看见他眼中那片沉静如古井的、对“火”与“气”掌控到了极致的绝对清醒。
这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不简单。
就在魏莽眼中的敌意刚刚转化为惊疑时,远处突然传来引擎疯狂的咆哮声。
“嗡——轰!!!”
那声音不像是在开车,倒像是在驾驭一头失控的钢铁巨兽,声波撞在断墙上,震得窗框铁皮嗡嗡共振,连脚下的碎石都在高频震颤。
一辆漆黑的重型装甲越野车像是发了疯的公牛,直接撞碎了外围的一堵残墙,碾过遍地的瓦砾与白骨,带着刺耳的、轮胎撕裂空气的尖啸声,硬生生地横在铁皮屋前。
车轮卷起的烟尘还没散去,车门就被狠狠踹开,金属铰链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一只穿着黑色军靴的脚重重踏在地上,靴底碾过碎石,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厉骁整个人几乎是踉跄着跳下来的。
他身上的制服领口被扯开,露出的锁骨深陷如刀刻,脖颈上青筋暴起,皮肤下血管搏动清晰可见,那是精神力处于崩溃边缘的征兆。
他的双眼赤红如血,眼球表面布满蛛网般的血丝,视线没有在全副武装的巡逻队身上停留半秒,而是死死锁住了顾昀手中那只刚刚放下的粥碗,碗沿还残留着一圈温润的米油,在暮色里泛着微弱的、令人心悸的琥珀色光泽。
那股若有似无的、被顾昀刻意压制住的咸香,对于处于狂躁症中的他来说,就像是黑暗深渊里垂下的一根蛛丝,纤细,却足以勒断他最后一根理智的神经。
“指挥官!小心!可能是陷阱!”
魏莽脸色大变,下意识地想要举枪护卫。
厉骁却猛地抬手,那是制止的手势,力道大得像是要挥断什么东西——手腕关节发出“咔”一声脆响。
“退下……”
他的声音沙哑破碎,像是喉咙里含着一把滚烫的沙砾,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沫的腥气。
他一步步走向顾昀,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军靴踩在沙砾上发出“咯吱、咯吱”的碾磨声,仿佛在对抗着体内疯狂撕扯的风暴。
“这个味道……我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