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瑾年那句“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像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眼中激起一片深沉的涟漪。
他背脊依旧挺直，但紧绷的肩膀线条泄露了内心的波澜。卸去伪装的脸上，憔悴却不见萎靡，那双熟悉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情绪，愧疚与挣扎被强行压制在某种惯有的克制之下。
空旷的展厅里，只剩下他艰涩的声音在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荆棘丛中拔出，带着血淋淋的坦诚。
“是三个月前。”他声音低沉，带着久未以真实身份说话的沙哑，却字句清晰，“假释。动用了一些……时家旧日的人脉。”他嘴角牵起一丝不带笑意的弧度，“你看，我终究没能完全摆脱那个泥潭。”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初具规模的展陈，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随即被更深的凝重取代。
“出来那天，我去看了你的画展庆功。”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衡量措辞，“你在光里，很好。比我能想象的还要好。”他喉结滚动，声音愈发沉肃，“而我刚从里面出来，身上带着洗不掉的印记。我的出现，对你而言不会是喜悦，只会是……困扰。是必须被重新揭开的旧伤疤。”
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用力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指节泛白。
“所以你就弄了个假身份，躲在暗处当个护工？”一个带着怒意的、清脆的女声猛地从展厅入口处传来，打破了这沉重的气氛。
只见许茜双手叉腰，气得脸颊鼓鼓的，像只被惹恼的河豚，大步流星地冲了进来，身后跟着一脸冷静的罗思思和神情复杂的林岚。
显然，她们不放心苏念一个人深夜来仓库，跟了过来，却恰好听到了这最关键的部分。
许茜冲到近前，指着时瑾年的鼻子，火冒三丈：“时瑾年！你脑子是不是在监狱里关傻了？！念念为了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眼睛都……她等你等得有多难？你倒好，出来了玩隐身？玩默默守护？你以为这是演苦情剧啊？！我看你就是欠揍！”说着，她真的扬起了拳头，就要往前冲。
“茜茜！”罗思思反应极快，一把拦腰抱住了冲动的许茜，声音依旧冷静得像在分析案例，“武力解决不了问题。而且，”她扶了扶眼镜，目光锐利地看向时瑾年，“他选择这种方式，虽然愚蠢，但其心理动机符合‘创伤后应激障碍’伴发严重自卑心理的典型表现。需要的是认知干预，不是物理打击。”
林岚也赶紧上前拉住许茜的另一只胳膊，小声地，却足够让所有人听见，为他辩解道：“茜茜，你别这样……其实，这几个月，‘林护工’真的帮了太多忙了。念念画展那个最难搞的场馆，是他找到的替代方案；那些特别难找的、有记忆感的材料，是他不知从哪儿搜罗来的；还有好几次布展遇到的技术难题，都是他在旁边默默提醒才解决的……他，他其实一直在用他的方式帮忙……”
许茜挣扎的动作顿住了，她瞪着时瑾年，胸口剧烈起伏，但眼中的怒火稍稍消退了一些，转化为了更复杂的愤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时瑾年沉默地听着友人们的质问与辩护，下颌线绷得很紧。他没有低头，目光沉静地迎向许茜的视线，声音平稳却带着重量：“我做错了选择。但我从未后悔守护她。”他看向苏念，“即便只是以‘林叙’的身份，能确保她和这个项目安全无虞，就够了。”
许茜还想说什么，罗思思轻轻摇头，拉了拉她的衣袖。林岚会意地轻声道：“我们先去外面等吧。”
三人交换了个眼神，悄然退出了展厅，将空间留给他们。
当脚步声远去，展厅里重归寂静，时瑾年挺拔的身姿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分。他转向苏念，深色的眼眸里终于不再掩饰那蚀骨的内疚。
“对不起。”这三个字比之前更加沉重，“我以为自己能做得更好。以为不打扰，就是对你最好的……”他没能说完，因为苏念从随身携带的旧帆布包里，取出了一个用软布仔细包裹的物件。
她没有指责，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惊讶都没有。她的脸上，是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悲悯的平静。
她拿出来的，不是任何言辞激烈的控诉，也不是那枚存有指纹证据的U盘。
而是一个用软布仔细包裹着的、细长的物件。
她一层层，极其轻柔地揭开那块有些年头的软布。
最终，暴露在昏黄灯光下的，是一个略显陈旧，却擦拭得干干净净的——口琴。
银色的琴身有些地方已经褪色，留下了岁月的痕迹。
当看到那只口琴的瞬间，时瑾年的瞳孔猛地收缩，呼吸骤然停止！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只口琴，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幻象。这只口琴……他以为早已遗失在岁月长河中的童年信物……
苏念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平静，穿越了时光，直直地望进时瑾年震惊而混乱的眼底。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最温暖的涓流，瞬间抚平了所有激烈的情绪，流淌进每个人的心里：
“不用再说对不起了，瑾年。”
她顿了顿，举起那只旧口琴，仿佛举着一段被时光珍藏的、最珍贵的记忆。
“我早就想起来了。”
她的嘴角，甚至牵起了一个极其温柔、带着泪光的微笑。
“从你第一次在琴房，为我弹奏那首《灰度》的那一刻起……”
她的声音笃定而清晰，每一个字都蕴含着跨越了两次生命黑暗的力量。
“我的灵魂，就认出了你。”
“……”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时瑾年挺拔的身形终于微微晃动。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通红。他没有让泪水滑落，但紧绷的下颌和微微颤抖的指节泄露了他内心的海啸。
他向前一步，接过那只口琴。金属冰凉的触感让他掌心一颤，随即紧紧握住。
“我……”他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裂痕，带着压抑的哽咽，“让你一个人……等了这么久。”
这一次，他没有再说“配不上”，没有再说“污点”。在这份早已洞悉一切的灵魂相认面前，那些自贬都成了亵渎。
苏念轻轻摇头，将手覆在他握着口琴的手上。温暖与冰凉交融。
真相无需更多言语。
救赎，在灵魂相认的这一刻已然完成。
她早就知道了。
不是通过试探，不是通过指纹。
是从最初的最初，从灵魂的共鸣深处，就已经认出了他。
她允许了他的“伪装”，理解了他的“守护”，承受了他的“怯懦”，不是因为她迟钝或被他瞒过，而是因为她懂得，她在用她的方式，等待着他自己走出来，等待着这个合适的时机，来完成这场……终极的救赎。
她不是在指责他的逃避，而是在告诉他——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身处何地，我的灵魂，永远认得你回家的路。
时瑾年怔怔地看着苏念，看着她手中那只熟悉的口琴，看着她脸上那温柔而强大的笑容，看着她眼中那毫无保留的、穿越了所有苦难与时光的……爱与懂得。
积蓄了太久的泪水，终于冲破了所有堤坝，从他通红的眼眶中汹涌而出，不再是压抑的哽咽，而是如同决堤洪水般的、带着解脱与救赎的释放。他像个迷路已久、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泪水肆意流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苏念走上前，没有替他擦拭眼泪，只是轻轻地将那只旧口琴，放入了了他颤抖的、冰凉的手中。
金属触碰到掌心的瞬间，时瑾年仿佛被注入了某种力量。他猛地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眼，深深地、贪婪地凝视着近在咫尺的她。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隔阂，所有的罪与罚，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真相大白。
而救赎，以最温柔、最意想不到的方式，如期降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