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将“旧港七号仓库”巨大的轮廓彻底吞没。
白日的喧嚣与忙碌已然散尽，只有几盏为夜间安保预留的孤灯，在空旷的展厅内部投下几片昏黄而孤立的光域，光线之外，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空气中悬浮着未散尽的粉尘，混合着新材质的味道，寂静里，仿佛能听到建筑本身缓慢呼吸的声音。
苏念独自一人，站在即将完工的“心跳回响墙”前。
墙面上，那些形态各异的浮雕基座在阴影中沉默着，如同无数只倾听的耳朵。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口袋里那枚小小的U盘，冰冷的金属外壳已被她的体温焐热，里面存储的，是那两张决定性的、完美重合的指纹图像。
几个小时前，当比对结果清晰地出现在屏幕上时，她感到的是一种近乎虚脱的确认。没有惊喜，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沉重的尘埃落定。
所有的试探，所有的猜测，所有深夜的思念与委屈，在这一刻，都汇聚成了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结束它。
她不能再忍受这种近在咫尺却隔山望海的折磨。她需要真相，需要他亲口的承认，需要一个了断，或者……一个开始。
她知道他会在哪里。这些日子，他就像一只守护巢穴的孤狼，总是在所有人离开后，默默地留在仓库，检查每一个细节，确保一切万无一失，仿佛这是他唯一能做的、赎罪般的守护。
果然，在展厅最深处，那片未来将安置“都市盲道声音体验区”的角落，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她，蹲在地上，借着一盏便携工作灯的光芒，仔细地检查着嵌入地面的传感器线路。依旧是那身浅蓝色的护工制服，依旧是那顶恨不得与头皮焊死的鸭舌帽。
苏念没有立刻出声。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隔着大半个展厅的距离，看着他专注而微躬的背影。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每一下都牵扯着无数复杂的情绪。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空气中所有的勇气都吸入肺腑，然后，迈开了脚步。
她的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展厅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步都踏在心跳的节拍上。
那蹲着的身影猛地一僵，几乎是瞬间就辨识出了她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但苏念能看到他背部线条骤然绷紧，握着工具的手指也停滞在半空，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冻住。
苏念在他身后约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足以让他感受到她的存在，却又不会逼得太近，给他瞬间逃离的空间。昏黄的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扭曲地投射在粗糙的水泥地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一触即发的紧张。
然后，苏念开口了。
她的声音异常平静，没有质问，没有哭喊，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就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然而，这平静之下，却蕴含着足以摧毁所有伪装的巨大力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击在寂静的空气里，带着不容回避的决绝：
“时瑾年。”
她清晰地叫出了这个名字。
那个蹲着的身影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几乎要维持不住蹲姿。
苏念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激光，穿透那层单薄的布料，死死钉在他的背上，继续用那平静得令人心慌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还要，假装到什么时候？”
话音落下的瞬间，世界仿佛彻底静止了。
只剩下两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在空旷的展厅里交织、碰撞。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苏念能看到他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那顶鸭舌帽似乎也随着他低头的动作，更深地埋了下去，想要将自己彻底藏匿。
就在苏念以为他会像之前无数次那样，选择沉默、选择逃离时——
他动了。
极其缓慢地，仿佛每一个关节都生满了锈迹，承受着千钧重负。他先是松开了握着工具的手，工具掉落在软质的地垫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然后，他用那双指节分明、此刻却微微颤抖的手，慢慢地、极其艰难地，抬了起来。
他的手，在空中停顿了许久，仿佛在进行着最后的天人交战。最终，那双手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猛地抓住了帽檐和那遮掩了太久的口罩，用一种近乎决绝的姿态，向下——扯落！
帽子掉落在身后，露出了他略显凌乱、却依旧能看出原本利落形状的黑发。
口罩被扯下，滑落在地，再无任何遮挡。
他依旧背对着她，但那熟悉的、清瘦了许多却轮廓愈发清晰的侧脸，那紧抿着、毫无血色的薄唇，那因为极度紧张和愧疚而剧烈滚动的喉结……一切都暴露在了昏黄的灯光下，无所遁形。
苏念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骤然停滞。尽管早已确认，但亲眼看到这张刻骨铭心的脸，以这种方式、在这种情境下毫无遮掩地出现，所带来的视觉与情感冲击，依旧猛烈得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他终于，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当他的脸完全呈现在苏念面前时，她的眼眶瞬间红了。
比记忆中清瘦了太多，脸颊甚至微微凹陷，带着显而易见的憔悴。肤色是不健康的苍白，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那是长期缺乏睡眠和内心煎熬的痕迹。
但那双眼睛……那双她魂牵梦萦的眼睛，此刻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深不见底的痛苦、羞愧、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卑微。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目光躲闪着，最终落在了她脚前的地面上，仿佛那里才是他唯一的归宿。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过了好几秒，那干涩的、因为长期伪装而刻意改变的沙哑嗓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原生清冷质感、却因极度哽咽而破碎不堪的、属于时瑾年本人的声音：
“对……对不起……”
仅仅三个字，却像是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抬起头，飞快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脆弱得如同易碎的琉璃，随即又迅速垂下，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尖仍在微微颤抖。
“我……我不知道……”他艰难地喘息着，试图组织语言，巨大的愧疚感几乎要将他压垮，“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这句承载了太多重量、在他心中盘旋了太久太久的话。
不是解释，不是辩白，只是一句苍白无力的、关于内心怯懦的坦白。
苏念的泪水，终于在这一刻，冲破了所有强装的堤坝，无声地汹涌而下。她没有去擦，只是任由它们模糊了视线，模糊了眼前这个让她爱恨交织、心疼不已的男人。
对峙的坚冰，在他这句卑微的坦白中，开始出现第一道裂痕。真相，如同被禁锢已久的洪水，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即将汹涌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