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港七号仓库”如同一头沉睡的钢铁巨兽,在团队日以继夜的努力下,正被逐渐唤醒。
斑驳的砖墙被清理粉刷,裸露的钢结构除锈上漆,巨大的空间被巧妙地分割成一个个未来将充满声音与触觉奇迹的展厅。尽管条件艰苦,但每个人都干劲十足,空气中弥漫着粉尘、油漆味和一股蓬勃的朝气。
苏念正站在未来“心跳回响墙”的区域,指挥着工人安装第一批测试用的浮雕基座。这些基座是特殊定制的异形结构,需要非常精确的定位和固定。
她全神贯注地调整着水平仪,反复核对着图纸上的尺寸,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林叙一如既往地沉默着,在距离她不远处整理着运送来的声学材料。
他依旧戴着那顶深色鸭舌帽和口罩,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仿佛一道移动的、安静的影子。只是,他工作的区域,似乎总在不经意间,围绕着苏念所在的核心地带。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一个正在安装大型金属展架的工人,或许是因为连续作业疲劳,手下一滑,那具高达三米多、由多个构件拼接而成的沉重展架,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失去了平衡,朝着正下方核对图纸的苏念和苏念身旁堆放着精密传感器的物料箱,轰然倾倒!
“小心——!”
几声惊呼同时响起!
许茜离得较远,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尖叫。赵胖正背对着这边调试线路,闻声回头,胖脸上瞬间血色尽失。
距离最近的,是林叙。
在那展架开始倾斜的零点几秒内,他的身体仿佛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那是一种经过残酷训练形成的、刻入骨髓的本能。
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时间去思考伪装,像一头发现伴侣遭遇危险的猎豹,猛地爆发出与他平日收敛姿态完全不符的、惊人的速度与力量,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冲向苏念!
“砰!”
沉重的展架带着风声砸落,伴随着物料箱被压垮的碎裂声。
预期的疼痛并未降临到苏念身上。
在最后一刻,她被人用一种近乎粗暴却又无比精准的力量,猛地推开,踉跄着向后跌去,恰好避开了展架倾倒的核心范围。
而那个推开她的人,则用自己的整个背部,硬生生承受了展架边缘刮擦和部分坠落的冲击力,同时双臂如同铁箍般,将她牢牢护在怀里,隔绝了所有飞溅的碎屑和危险。
巨大的冲击力让两人一起摔倒在地。
世界天旋地转。
苏念被紧紧拥在一个剧烈起伏的、带着尘土和淡淡皂角气息的胸膛前,耳边能清晰地听到对方因为承受重击和极度紧张而发出的、沉闷痛苦的闷哼,以及那如同擂鼓般、失控狂跳的心脏搏动声。
“咚!咚!咚!”
这心跳……这护住她的姿态……
混乱中,推搡与跌倒的力道,使得保护者的帽子和口罩,在纠缠中终于被扯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苏念惊魂未定地抬起头,视线首先触及的,是对方线条清晰、紧绷的下颌。那下颌的弧度,那因用力咬牙而微微凸起的咬肌,那颈侧因为紧张而绷直的筋络……
太熟悉了。
熟悉到让她浑身的血液似乎在瞬间冻结,又瞬间沸腾!
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向上移动,掠过那失去了口罩遮掩的、略显苍白却依旧形状优美的薄唇,掠过挺直的鼻梁……
最终,撞入了一双她以为此生再难相见、此刻却盛满了无法掩饰的惊慌、痛苦与深沉担忧的眸子!
那双眼睛,曾经清冷如寒星,此刻却因剧痛和身份暴露的恐惧而微微泛红,里面翻涌着她能读懂的一切——关切、愧疚、爱意,以及那铺天盖地的、想要逃离的仓皇。
是时瑾年!
真的是他!
那个在她黑暗中用口琴陪伴她的男孩,那个用吉他唤醒她色彩的少年,那个为她对抗全世界、最终身陷囹圄的爱人,那个……本应在监狱中的人!
苏念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绪、所有的猜测、所有的疑惑,在这一刻都得到了最残酷也最真实的印证。
世界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她和他剧烈的心跳,以及彼此眼中那无法言说的震惊与滔天巨浪。
时瑾年在与她视线对上的那一刹那,眼中的惊慌达到了顶点。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试图立刻捡起掉落的帽子和口罩重新戴上,仿佛那样就能将刚刚暴露的一切重新掩盖起来。
他的动作因为背部的疼痛和内心的极度慌乱而显得笨拙不堪,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带着那份苏念曾经无比熟悉的、如今却刻意扭曲过的沙哑,急切地问道:
“你……你没事吧?有没有伤到?”
他不敢再看她的眼睛,目光躲闪着,只想尽快拾起那层脆弱的伪装,变回那个安全的、陌生的“林叙”。
但已经晚了。
苏念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只是死死地盯着他那张失去了所有遮挡、清晰地呈现在她面前的脸。比记忆中清瘦了些,轮廓更加硬朗,带着风霜与磨砺的痕迹,但确确实实,是时瑾年!
她看着他慌乱掩饰的样子,看着他因为疼痛而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混合着爱恋与恐惧的复杂情绪……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心痛、愤怒、委屈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她所有的心理防线。
为什么?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他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靠近她?
他受了多少苦?背上的伤严不严重?
无数个问题在她脑海中爆炸,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现场的其他人此时才反应过来,惊呼着围拢过来。
“念念!你怎么样?”
“林护工!你没事吧?天哪,流血了!”
“快!快叫救护车!”
嘈杂的人声将凝固的时间重新推动。时瑾年,或者说,林叙,趁此机会,仓促地将口罩胡乱戴好,帽子却一时找不到。他低着头,不敢再看苏念,在许茜和赵胖的搀扶下,艰难地站起身,背部的衣物已经被划破,渗出了暗红的血迹。
苏念依旧坐在地上,仰头看着他被人搀扶离开的背影,那背影依旧试图佝偻着,想要缩回“林叙”的壳子里,但那份刻入骨髓的、属于时瑾年的清傲与挺拔,却在伤痛和慌乱中,若隐若现。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他胸膛的温度和那狂野的心跳。地上,那顶深色的鸭舌帽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像一个被遗弃的、可笑的伪装。
面具滑落,真相如同破晓的晨光,刺眼,却无法回避。
他回来了。
用这样一种方式,沉默地,守护在她身边。
苏念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汹涌的、复杂的决然。
有些话,她必须问清楚。
有些人,她不能再让他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