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猫捉老鼠的眼神，充满了残忍的趣味。
薛兮宁向前走了一小步，鞋底与潮湿的石板地面摩擦出轻微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地道里却如同惊雷。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能穿透骨髓的寒意：“干老板，你为你夫人守了三年的孝，兴州人人称道你情深义重。可我怎么瞧着，你这悲伤，有些太刻意了。”
干子逊的心猛地一沉，脸上强撑的镇定出现了一丝裂痕。
“你……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真正的悲恸，是刻在骨子里的，是午夜梦回时无声的泪，是看到旧物时心脏被攥紧的刺痛，而不是挂在嘴边、演给外人看的一场大戏。”薛兮宁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目光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剖析着他，“你每次提及亡妻，眼眶会适时地泛红，声音会恰到好处地哽咽，连叹息的节奏都仿佛排练过千百遍。这演技，不去梨园唱戏真是可惜了。只是，干老板，你演得太完美，反而假得可笑。真正的伤心人，是会失控的，是会狼狈的，而不是像你这样，永远得体，永远悲伤得恰到好处。”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干子逊的心里。
他感觉自己的伪装正在被一层层剥离，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
额头上开始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带来一阵黏腻的痒意，他却一动也不敢动。
他以为自己隐藏得天衣无缝的情绪，竟然被这个女人一眼看穿。
他眼里的悲伤是假的，对亡妻的思念是假的，那么……什么是真的？
干子逊的喉结剧烈地滑动了一下，试图用最后的筹码来换取生机。
他不再去看薛兮宁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而是转向一旁始终沉默却气场迫人的，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王爷！王爷饶命！这矿山……这矿山里的一切，我全都献给王爷！只求王爷看在我这些年兢兢业业的份上，给我留条活路！”
他以为这已是自己能拿出的最大诚意，足以让任何人心动。
然而，回答他的，是薛兮宁一声清脆的冷笑，那笑声在地道里回荡，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嘲弄。
“献？干老板，你现在还有什么可献的？”
干子逊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错愕和不解。
“献无可献。”薛兮宁淡淡吐出四个字，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巨石砸在他的心上，“你以为，我们是今天才盯上你的吗？”
不等干子逊反应，一旁的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漠然：“你的矿山管事王士林，平日里负责与官府接洽，暗中记下了所有贿赂账目。你的心腹护卫头领冯大希，掌握着你豢养私兵的名单和调动路径。很可惜，他们现在都已经不能再为你效劳了。”
干子逊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士林和冯大希是他最信任的左膀右臂，一个管钱，一个管人，怎么可能……
似乎嫌这打击还不够，继续用那毫无波澜的语调，陈述着一个个让他魂飞魄散的事实：“还有兴州知州邱元敬，他的侄子邱兆，以及平日里帮你处理‘麻烦’的那两名捕役，你当真以为他们是你用金钱收买的走狗？他们，是我的人。”
“轰——”
干子逊的脑子里仿佛有惊雷炸开，眼前一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邱元敬……邱兆……那些捕役……他们竟然都是的人？！
他自以为固若金汤的利益网络，他引以为傲的官商勾结，从一开始就是个笑话！
他就像一个被蛛网牢牢粘住的虫子，还自鸣得意地以为自己是这张网的主人。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让他通体冰凉。
原来，他早就落入了局中，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下，他所有的挣扎和算计，在对方眼里，不过是一场可笑的独角戏。
绝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任何活路了。
与其被这群人带回去严刑拷打，受尽折磨，不如……
一瞬间，干子逊眼中迸发出疯狂的决绝，他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像一头发疯的公牛，用尽全身力气朝旁边的石壁狠狠撞去！
他想死！
然而，一道黑影比他更快。
就在他的额头即将触碰到坚硬冰冷的岩石时，方良觉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侧，一只手精准地扣住他的后颈，另一只脚闪电般踢出，正中他的右脚脚踝。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地响起，伴随着干子逊撕心裂肺的痛嚎。
他的身体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抱着自己已经扭曲变形的脚踝痛苦地翻滚、哀嚎。
豆大的汗珠从他脸上滚落，与地上的尘土混在一起，显得狼狈不堪。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地道内很快又恢复了压抑的平静，只剩下干子逊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以及空气中弥漫开来的淡淡血腥味。
和薛兮宁只是冷漠地看着，仿佛在看一只被踩断了腿的蚂蚁，眼神里没有丝毫波澜。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中，薛兮宁忽然又开口了，问出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贺彦祯这个名字，你听着耳熟吗？”
剧痛中的干子逊猛地一愣，挣扎的动作都停滞了半秒。
他抬起那张因痛苦和恐惧而扭曲的脸，眼中满是茫然和一丝被触及隐秘的惊慌。
“贺彦祯……”薛兮宁缓缓踱步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前朝太子遗孤，如今的平江王世子。你费尽心机，不惜背上通敌叛国的罪名，也要将矿山的收益源源不断地输送给他，助他招兵买马。你可知，他真正的身份是什么？”
干子逊的呼吸一滞，眼神闪烁不定。
薛兮宁的红唇轻启，吐出的话语却如同一道天雷，在他耳边炸响：“他是当今圣上的亲生骨肉，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私生子。”
“不可能！”干子逊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尖利得变了调，“这绝不可能！他怎么可能是那个狗皇帝的儿子！！”
他的反应太过激烈，以至于连脚踝的剧痛都暂时忘记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荒谬，以及被愚弄、被背叛后的滔天愤怒。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资助一股能够颠覆现有皇权的力量，是在为某个更宏大的目标献身，可到头来，他呕心沥血、赌上身家性命扶持的人，竟然是自己最痛恨之人的血脉？
这简直是天底下最荒唐、最恶毒的笑话！
他眼中的恨意不再加掩饰，那不是对和薛兮宁的恨，而是更深、更沉，仿佛与生俱来、刻入骨髓的恨。
薛兮宁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
她微微眯起眼睛，正准备顺着这股强烈的恨意继续深挖下去，探寻他与皇室之间究竟有何深仇大恨时，一直沉默的，却突然冷声开口。
他的目光如两道利剑，死死地钉在干子逊的身上，一字一顿地问道：
“你是刘澄的旧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地道里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了。
干子逊脸上的震惊、愤怒、痛苦……所有激烈的情绪在这一刻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种极致的、如同被雷电劈中的空白。
他的瞳孔骤然缩成了两个危险的针尖，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仿佛连血液都在这一瞬间停止了流动。
刘澄。
这个早已被尘封在历史的角落，甚至已经快要被人遗忘的名字，此刻却像一道催命的符咒，瞬间击溃了他所有的心防。
一场掩埋了多年的血色往事，似乎就要随着这个名字，从黑暗的深渊中，被重新拖拽到阳光之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