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葬礼很短，差不多一泡尿的功夫，尿急一点半泡。金牌主持人回来啦。很多人怀疑他在半路上就将棺材扔了。
水七戈与他耳语几句。又跑了。再次返场时却已一身红装，喜气洋洋。难怪花了两泡尿的功夫。有好事要来，观众们纷纷起立，以示捧场。金不换在舞台中心站定：
“有一些话需要唠叨，就像慈母教子，需要反复唠叨，敝人此时此刻也情不自禁地想要反复唠叨一句话——今天是个好日子。”
好日子就是要发红包，观众们屏气凝神，但舒张着手脚，以保证来一个抢一个。金不换又说：
“联欢之上，再添喜事。这是我水晶宫上下一万年光辉历史中未曾有过的大好日子。在佳音正式宣布之前，敝人想请教诸位，你们准备好了吗？敝人说的是准备好心跳，而不是红包。”
原来是要钱。准备错了。您忙。金不换紧握双拳，上下摆动，从而带出了一声差点炸裂青筋的巨吼：
“恭喜四季歌第五公子易枝芽与水晶宫第十四宫主水大笨、第十五宫主水小丑有情人终成眷属——”
太卖力了，也不让人消化一下，紧接着吼：“吉时已到，请新郎新娘上台行拜堂礼——”然后大声咳嗽，差点呛死。
水晶第一宫沸腾了，好比用来炸人的大油锅。这才叫闪婚。金牌主持人的办事效率也是真的高，小巴掌一拍，便有一群人冲上台来，七手八脚但协调有序地布置起了喜台。
那就趁着这个时间来看看主要旁观者的反应。因为人数较多，所以只能一个一个地慢慢说过去。
首先是易枝芽，他完全是抱着先答应下来、婚往后再慢慢结的简单想法——他跟自己心里假想的大笨小丑说，我娘才嫁人不久，这种事儿不能撵着娘的屁股来吧？又不是赛跑，过个二三十年再议不迟。
所以说眼前发生的这一幕连路过他的脑子都没有。他的脑子一片空白，恍如当年初登赤尾屿，有一个问题他问了大海整整一年，繁花似锦的世界怎么就变成了一片石头？
其他人按反应速度来排序。伍立方略过，没什么好说的了，直挺挺躺慈父怀里去了，应该是心肌梗塞。
一秋池最快，金不换第一吼的尾音还在殿堂回响，她就已腾身而起。不过在半空中被崔花雨抓住脚丫子拽了下来。腿都拉长了。按理说一秋池会跟她拼命，但结果反而是扑进人家怀里泣不成声。
怎么评价这一举动好呢？她应该是因为看到崔花雨眼睛通红，泪水打转，透露出的悲观与自己一样。
崔花雨往台上望了一眼，有人为易枝芽披上了一件大红袍。再眨眨眼，逼退眼泪，拉着一秋池回到座位。郁金香说：
“这就对了，你们的眼泪流早了。”
再下来就是水雪连与水云阔。哥俩四目对瞪，四腿麻痹，僵硬地陷进了大交椅。教他们如何去猜透这是一款什么样的神操作呢？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但富饶的水晶宫这个是真没有。老老实实喝茶吧。五魁首啊溜溜溜啊蹊个跷啊喝起了愁茶。
接着是大笨小丑。其实她们应该拍在第一位的，但作为当事主人公，应该压轴出场。这个喜讯就像一场滂沱大雨，大得将单双号混为一体，但也同时将她们遍体淋湿。中大奖了吗？中大奖了。领奖去。两个人飞身上台。立即有喜娘上前为她们披红挂绿，不料被拒。
她们不同意。
姊妹俩情窦初开有如浊浪排空，所以肯定不是不爱易枝芽；姊妹俩一心同体亲密无间，所以也绝不是反对二女共侍一夫。七戈八鹫各有三个老婆六个子女，她们还在鼓噪他们接着娶呢。那到底是为什么呢？答案是她们的名字虽然叫做大笨小丑，但心灵不是。水大笨发话：
“小妹坚决反对，望七哥恕罪。”
水七戈问：“理由？”
“妹妹们的终身大事不是用来做生意的。”
“放肆。”
“妹妹们不同意，即我方违约，请七哥即刻放行易公子。”
“放肆。”
“妹妹是千金，千金一诺，这是哥哥们宠出来的。”
“你们可知道这么做的后果？”
“七哥能网开一面最好，如若不行，妹妹甘愿服刑。”
水七戈话音尽管依然沉稳，但也明显变调，只是不知是因为不舍抑或决绝，他闭着眼睛下令：“上绞刑架。”
刚刚才撤走的，又来？额外加工钱吗？员工们一听有意见了，意见转化为行动，慢慢腾腾地走，一轻一重地走，进一步倒两步地走，装作抬不动。可见他们有多么心疼大笨小丑。
小丑始终低着头，捉弄着一条细如挂绳的长辫子。大笨将她搂入怀中，偶尔偷瞄一眼易枝芽。
易枝芽还在发懵，只有眼睛和脖子是活的，不住地东张西望，但像木偶。从现场来看，他的这种反应却是主流，宾客们全傻了，老子去哪儿了？也是，联欢会变成惊悚剧，大起大落，一惊一乍，能吓跑人家儿孙十八代。往后用红包铺路怕也没人敢来了。
水晶宫执法如山，但也有人愿意冒死出头。
水云阔飞越人群，膝盖直接落台，听那声音并没有施展功力加以保护，也就是硬着陆：“七哥在上，弟弟有话要讲。”水雪连跟在后面，但未下跪，想必是身为“太子”的原因。
水七戈说：“十三弟乃水精灵团队的新晋成员，可喜可贺，七哥必须给你一个机会。起来说话。”
“谢七哥。”水云阔起身，“七哥为十二哥设置的任务有误，别说三年，哪怕是三十年他也无法通过考核而加入水精灵团队。”
“理由？”
“十二哥自小一片冰心，除外武学，其他方面毫无建树，您让他去藏青堂拜师应天慈学医，实属勉为其难。”
“现在不是处理这件事的好时候。”
“十三弟认为是，七哥方才答应给我机会的。”
水七戈沉思。台下私语声顿起。郁金香哼了哼：
“哪里是学医，分明是监督应天慈去的。”
许岢说：“既为合作伙伴，却又钩心斗角。何必呢？”
“这不是你该懂的事情，好好看戏吧。”
水七戈终于发话：“请问十三弟有何高见？”
“大笨小丑更加适合，十二哥亦无谓与两位妹妹争先。七哥独具慧眼、心细如尘，心中绝然有数。”
水雪连随即躬身：“十二弟生性驽钝，望七哥另择贤明。”
“好一个一唱一和。”水七戈横眉竖眼，“就凭你两人就想破坏我水晶宫日月经天的刑律？”
“十二弟不敢。”
“十三弟不敢。”
“不敢就退下。”
“七哥——”
“七哥——”
“退下。”
死胡同里赶大车，此路不通。水云阔眼中泛出了从未有过的阴冷之气。但水七戈的视角正好被易枝芽挡住了。
易枝芽回来了，满血复活，毫无之前的蒙昧之态，“回去吧回去吧。”他推搡着水雪连与水云阔，“让新郎来。”
俩兄弟来到大笨小丑身侧，相互牵手。郁金香说：
“看那情形，这四人要么一同上架，要么一同造反。”
“直觉水晶宫存在着某种致命缺点，但一时间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崔花雨业已平复心态。
“强是真的强，但太过于理想主义了。”
“小女该如何理解老姐这句话呢？”
“先看戏吧。”
热。易枝芽将大红袍扔给了金不换，再而客客气气地对水七戈鞠了一大躬：“既然贤妹不允，那么我也想再反个悔。”
“再反个悔？你将我水晶宫当成戏台子了？”
“七哥误会了。我是想回到您的第一个条件里来。”易枝芽说着望向台下，挥着手：“秋爷，秋爷，秋爷上来。咱今后有软饭吃啦。”再对水七戈说：“我和她留下，其余的让他们回家吃自己的。”
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被风吹走了，但吹着吹着又吹回来了。水七戈岂有不应之理？他说：“易兄朝三暮四，谁能保证你不再反悔？”
一秋池上台，双手紧挽心上人，眼泪竟然又掉下，仿佛分别了三生又一世。“热，别挨这么近。”易枝芽咧嘴一笑，又对水七戈说：
“没人能保证。七哥若不放心，您就给我俩下药，往最毒的下，但不能死人的那种。完了扔牢里，一顿给一条鱼就成。”
“我水七戈岂是应天慈之流？我信了。易兄请这边喝茶。”
“且慢。既然七哥答应了，那么大笨小丑怎么处置呢？”
“回到第一个条件，第二个条件所涉及的事情当然就不会再发生。”水七戈说着看了看金牌主持人。金不换吼：
“大笨小丑无罪释放——”
观众们虽然不明就里，但毕竟人命关天，再者大笨小丑“嫁不出去”对于很多人来说是一件好事情，故而还是给予了最热烈的掌声。伍立方也顺顺当当地活过来了。
易枝芽上前搭过水七戈的肩，边走边问：“敢问七哥，这下让谁去藏青堂？应天慈那人不好对付。”
“易兄就这般操心我那两位妹妹？”
“丧父之痛再加婚姻不幸，应当出去散散心——一见到应天慈，保证她们没空伤心。”
“就依易兄之见。”
“七哥知人善用，早就该当宫主了。”
“哪里哪里。”
“全身上下都是。”
“易兄说笑了。”
“七哥先喝着，我跟我那两个有缘无份的新娘子说两句去。”
“易兄懂女人。请便。”
易枝芽三跳两跳地回到舞台，先一人一拳赶走水雪连与水云阔，再一手一个抱住水晶小美人，抱得紧紧的，三颗脑袋面朝大地凑成一堆。一秋池离得最近，但也只能听到易枝芽滔滔不绝的口水声，至于具体说什么情意绵绵的悄悄话只有妈祖晓得。但这次她没有吃醋。
分开后。大笨小丑却掐架了。只见水小丑恶狠狠地跺了水大笨一脚后撒腿就跑。水大笨追了上去，嘴里喊着：
“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我保证将他弄到手。”
又喊：“让你做大的行不行？你是水大妻，我是水小妾。”
“煮茶论剑，煮茶论剑。”金不换沿着舞台周边走，不停招呼着，“各位英雄动起来，不能让联欢会冷场。”
又对工作人员吼：“有活的干活，没活的跑起来，跑上跑下，装作很忙的样子……对对对，就这样跑。”
一片嘘声。有假的嘘，也有真的嘘。崔花雨问郁金香：
“除了动手，还有没有其他脱身的法子？”
“对付这种人，”许岢抢了一句，“动手才解气。”
郁金香说：“水鳖子管理子系确实有一套，各尽其用。七戈八鹫武学天赋最高，便令其闭门苦练。结果呢？成就也确实惊人，但毕竟毫无社会经验，今儿观其处理诸事便已证实这一点。”
又说：“水七戈只懂生搬硬套水晶宫的惯有条例，临场应变能力却很一般。看看接下来还能发生什么。”
“还能发生什么呢？您知道芽儿那人实在，是真的实在。”
“那便是老姐的责任了。我自当穷心剧力，助他二人脱困。但你现在心里所想的硬拼是不可取的。我理解你舍不得芽儿。”
“就此打道回府，我拿什么面对我家二姐？”
“如果我没有判断失误的话，便还有救星。”
“老姐何来此言？”崔花雨眼睛一闪。
“乌云图娅不是一般的车夫。”
“我早已看出，但老姐为何突然提起她呢？”
“这一场联欢，场面几度混乱，她便几度进门察看。方才芽儿与水七戈谈成一致之后她出去了。但此刻又回来了。你转过去看看，看她意满志得的模样，似乎有了好办法。否则你还有其他更合理的解释吗？她总不能因为返程少两个人，活儿变得轻松而傻乐吧？”
崔花雨往大门口望去。乌云图娅也恰好在看她，满脸笑容，且传来了一个代表胜利的眼神。她亦报以一笑，回过头来却不由暗叹，心乱如麻：幸运的崔花雨又欠下一笔巨债了。
叹息未了。“报——”有一水晶宫弟子飞速赶来，敏捷地穿越人群，最后滑跪台下：“启禀七爷，乌桓八百射雕手、鲜卑三千冲天骑集结莫高峡谷。求见使者已在宫外候命。”
水七戈说：“传。”口气淡然，脸色相反。
“煮茶论剑，煮茶论剑。”金不换继续走圈圈，“各位英雄动起来，千万不能因为旁支末节而忽略了主题。”
又没人看清水八鹫怎么一下子就落在了水七戈身旁。易枝芽友好一笑，同时竖起两个大拇指，一个表示倾佩对方的轻功，一个表示倾佩对方的长相与轻功一样漂亮。
但人家哪里看得出来是这个意思，只道是巴结讨好。水八鹫说：“妄口巴舌的黑鬼，滚一边去。”
七戈八鹫，性格迥异。易枝芽吓得抱住一秋池：
“听说过鲜卑三千冲天骑吗？”
一秋池反问：“小黑爷跟四姐那么亲，没听她说过？”
易枝芽拍脑袋：“吓忘了。”
一秋池眉舞色飞：“四姐说，说他们只要轻轻一冲，便能让乌桓八百射雕手同时凋零。蒙猴王称王，就是靠他们冲出来的。”
“水晶宫这下死定了。”易枝芽差点笑到露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