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的最后一丝寒意，终于被陇塬上渐起的暖风与悄然探头的草芽驱散。
平凉城内外，仿佛也随着这天地间的苏醒，焕发出一种压抑不住的勃勃生机。
林烨的“深根”计划，如同蛰伏一冬的种子，在春日的暖阳与尚且料峭的寒风中，开始顶破土层，展露出稚嫩却坚韧的绿意。
城东新辟的万亩屯田区，人声鼎沸。
来自天南地北的流民，在守备府吏员和老兵们的组织下，挥舞着由匠作营统一打造、更为轻便坚韧的铁制农具，奋力开垦着沉睡的土地。
一车车由府库免费发放的、芽眼饱满的土豆种块和修剪整齐的红薯藤蔓，被小心翼翼地分发到每一户垦荒者手中。
郭谦带着一众属吏，每日奔走于田间地头，协调纠纷，推广着来自“侯爷”的、诸如轮作、堆肥等“新奇”的耕种之法。希望，如同田埂边星星点点的野花，在这些曾经麻木的脸上，悄然绽放。
然而，并非所有的“新芽”都生长在阳光之下。
平凉城以西三十里，一处隐蔽的、被重兵把守的山谷内，气氛截然不同。这里，是“深根”计划真正的核心之一，新匠作营与格物院所在地。巨大的水轮带动着沉重的锻锤，发出规律而沉闷的轰鸣，与远处高炉鼓风机的呼啸交织成一首工业的序曲。
此刻，林烨正站在一间专门隔出的、铺着厚厚沙土的试射场内。周毅、陈彦，以及几名核心工匠肃立一旁，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场地中央，一名“雷火营”士卒手中那支造型明显不同于“破军壹型”的火铳上。它更长，更重，铳管壁更厚，尤其是后部的击发机构，显得更为复杂精巧。
“格物院根据对卡勒弩炮金属结构的分析，改进了炼钢工艺，铳管强度提升三成。新的击发机构，采用燧石与强化钢轮，理论哑火率应低于‘壹型’。”陈彦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与自豪，向林烨介绍着这命名为“破军贰型”的样品。
“开始测试。”林烨言简意赅。
那士卒深吸一口气，按照反复训练的动作，开始装填——倒入定量火药，用通条压实，放入铅子，再次压实。然后，他扳动击锤，扣动扳机。
“咔——嚓！” 燧石与钢轮摩擦，迸发出一溜火星，点燃引药。
“砰！”
一声远比“壹型”更为沉闷响亮的爆鸣响起！铳口喷出炽烈的火焰与浓密的白烟！
五十步外，人形木靶的胸口位置，应声出现了一个拳头大的破洞！
“好！”周毅忍不住低喝一声。周围的工匠们也面露喜色。
然而，测试并未结束。那士卒迅速清理铳管，开始第二次装填。动作依旧熟练，但速度……依旧缓慢。连续测试五发后，铳管已然烫手，需要进行冷却。而且，在第三次击发时，出现了一次短暂的延迟，虽未完全哑火，却也让人心头一紧。
“威力、射程均超‘壹型’，精度亦有提升。”林烨冷静地评价，“然，射速未见明显改善，持续射击能力不足，可靠性仍需验证。”他看向陈彦和周毅，“改进不能停。下一步，重点研究如何简化装填步骤，提升射速。另外，铳管冷却问题，也要想办法解决。”
“是！”陈彦与周毅肃然领命。他们明白，路还很长。
离开试射场，林烨又视察了新建的、专门用于“卡什塔石”应用研究的高温工坊。这里烟尘更大，温度更高，工匠们戴着简陋的口罩和手套，正尝试用煤炭替代木炭，进行更高温度的炼铁和烧制玻璃（林烨提出的新项目）实验。进展缓慢，挫折不断，但没有人放弃。那黑色的石头中蕴含的能量，让所有人都为之着迷。
就在林烨沉浸于技术突破的喜悦与烦恼中时，一纸来自洛安的密信，由王璕通过秘密渠道送至了他的案头。
信中的内容，让林烨刚刚因技术进展而微松的心弦，再次绷紧。
王璕在信中详细描述了返京后的境况。他虽升任御史中丞，但朝中关于林烨的争议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因朔方之战的细节逐渐传开而愈演愈烈。以宰相张汝贞为首的一派，抓住林烨“擅用妖器”、“耗费国帑以养私兵”、“结交内侍（指冯保）”等由头，频频攻讦。甚至有人暗中串联，欲推动朝廷派遣“观政使”常驻陇西，名为协助，实为监视，并试图插手陇西军政，尤其是……匠作营。
“……陛下虽仍存维护之意，然群议汹汹，恐难久持。‘观政使’之议，或将于今夏付诸朝议。将军宜早做打算，或示弱以韬光，或寻奥援以自固……另，近日京城似有不明商队活动，其人所售货物精巧，言谈间对西北边事，尤其是将军麾下之‘雷火’，颇有兴趣，其来历可疑，或与西夷有关……”
王璕的信，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平凉这盆渐旺的炭火上。朝廷的猜忌与打压，从暗流变成了明面上的威胁。而“不明商队”的出现，更是让林烨嗅到了卡勒人那阴魂不散的气息。
“示弱？韬光？”林烨冷笑一声，将密信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如今之势，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示弱，只会让他们觉得有机可乘，更加肆无忌惮！”
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平凉城在星光下轮廓依稀，安静而祥和。但他知道，这平静之下，已是暗涌迭起。
“周毅。”
“属下在。”周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门口。
“核心工坊的保密等级，提升至最高。所有参与‘贰型’及煤炭核心应用的工匠，及其家眷，全部迁入内区，严加保护。外松内紧，明白吗？”
“明白！”
“郭谦。”
“下官在。”郭谦也从隔壁赶来。
“加快屯田进度，同时，以防范奸细为由，在流民中推行‘保甲连坐’，加强管理。对往来商旅，尤其是陌生面孔，严密监控，但不要打草惊蛇。”
“是！”
“马贵。”
“末将在！”马贵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
“你手下的‘夜不收’，撒出去。重点盯住两条线：一，所有从洛安方向来的，形迹可疑的官员、士子、商队；二，所有从西边来的，尤其是那些售卖‘精巧货物’、打探消息的商队。我要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见了谁，说了什么。”
“放心吧大人，保证连他们晚上起几次夜都查清楚！”马贵狞笑一声，领命而去。
一道道指令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发出，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开始在平凉及其周边悄然张开。
春雷尚未在天空炸响，但平凉城内外，已然是惊蛰之势。成长的喜悦与外界迫近的压力，如同双生藤蔓，交织缠绕，推动着林烨和他的势力，在布满荆棘的道路上，继续艰难前行。
他知道，真正的风雨，或许比预想中来得更快。而他必须在这风雨到来之前，让手中的根须，扎得更深，更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