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逸拖着湿漉漉、沉甸甸的身体，如同一条丧家之犬，刚挪到自己那小破院的门口，还没来得及推门，就被一阵更加汹涌的人潮和肃杀的气氛给逼退了。
只见原本僻静的小径，此刻已被清场。两队神色冷峻、腰间佩刀的护卫分立两侧，将闲杂人等隔绝在外。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威压，连鸟鸣声都消失了。
沈逸心里“咯噔”一下，暗道：‘来了！清算的来了！动作真快！’
他下意识就想缩头往回溜，可护卫冰冷的目光已经扫了过来，锁定在他身上。他只好硬着头皮，低着头，尽量缩小存在感，想从旁边蹭过去。
“站住。”一名护卫首领模样的汉子沉声喝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沈逸脚步一僵，乖乖站定，心里哀嚎：‘完蛋，这是要当场拿下？’
就在这时，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道。一道沉稳而极具分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沈逸偷偷抬眼一瞥，心脏差点停跳。
来人约莫四十多岁，面容清癯，眼神深邃，不怒自威，穿着一身深紫色常服，并无过多装饰，却自带一股掌控全局的气场。正是沈家现任家主，沈伯渊！他身后还跟着神色凝重的二爷沈仲瑾，以及几位脸色苍白的族老和管事。
这阵容，堪比集团公司最高管理层集体出动，视察一个刚刚闯下大祸的底层实习生。
沈伯渊的步伐并不快，却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众人的心跳上。他先是走到了被一群嬷嬷、丫鬟团团围住、裹得像个小粽子、还在微微抽噎的沈元嘉面前。
“父亲……”沈元嘉看到父亲，小嘴一瘪，伸出小短手就要抱抱。
沈伯渊没有立刻去抱他，而是蹲下身，仔细查看了一下儿子的情况。目光扫过他那虽然苍白但已有血色的脸颊，听着他虽然带着哭腔但清晰有力的声音，又伸手探了探他的脉搏。
确认儿子确实只是受了惊吓，并无生命危险后，沈伯渊眼中那抹深藏的厉色才稍稍缓和。他轻轻拍了拍儿子的后背，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无事便好。男儿有泪不轻弹，莫要再哭。”
就在这时，另一道带着哭腔与惊慌的女声由远及近：
“元嘉！元嘉！”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大小姐沈清音提着裙摆，几乎是跑着冲了过来。她发髻微乱，额角见汗，那张平日里清冷绝丽的脸庞此刻写满了惊惶与担忧，完全不见了往日的从容。她甚至顾不上向父亲和族老们行全礼，目光就死死锁在了弟弟身上。
“阿姐……”沈元嘉看到姐姐，结果委屈劲儿更足了。
沈清音快步上前，半跪下来，一把将弟弟连同厚厚的披风紧紧搂在怀里，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你这混世魔王！吓死阿姐了！我与你说过多少次，池边危险，不可追逐嬉闹！你……你怎地就是不听！”
她的话语里带着斥责，但搂抱的力度和微红的眼圈，暴露了她纯粹的血脉亲情。她仔细检查着弟弟的脸蛋和手脚，确认他除了受惊和冰冷，并无其他外伤。
“呜……阿姐，我再也不敢了……水里好黑，好难受……”沈元嘉埋在姐姐怀里，哭得更大声了。
“知道怕了就好！看你下次还敢不敢！”沈清音语气依旧严厉，但用手帕擦拭弟弟眼泪的动作却异常轻柔。她抬起头，看向父亲，眼中带着恳求：“父亲，元嘉受了惊吓，身上也冷，可否先让他回去，请太医好好瞧瞧？”
沈伯渊微微颔首，示意嬷嬷们先将沈元嘉送回去。
沈清音这才松了口气，站起身。她的目光随即如同利剑般扫过那群跪在地上、面如土色的小厮和仆役，声音瞬间恢复了平日的清冷与威仪：“尔等护主不力，致使小少爷身陷险境，待此事了结，自行去领罚！”
处理完这些，她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场中另一个焦点——那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正努力扮演“惶恐后怕”的沈逸身上。
沈伯渊深邃的目光也正落在沈逸身上，那审视的眼神仿佛能穿透灵魂。
沈逸感觉自己快要被这父女二人的目光给钉死在原地了。
他赶紧低下头，心脏狂跳，脑子里飞速运转：‘表情！表情管理！现在是关键！不能显得太镇定，也不能太慌乱！要后怕！要懊恼！要符合一个走了狗屎运、不小心救了人、但又怕惹上麻烦的平庸旁支的人设！’
他努力调动面部肌肉，让脸上呈现出一种混合着惊魂未定、心有余悸，以及一丝“我他妈怎么这么倒霉摊上这种事”的懊恼表情。身体还配合地微微发抖，一方面是冷的，一方面是……嗯，努力装的。
沈伯渊的目光在沈逸身上停留了足足有十息之久。
他没有立刻询问事情的经过，也没有表达任何感谢或斥责。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在审视一件极其有趣、却又充满矛盾的器物。
眼前的少年，浑身湿透，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水珠顺着下颌线不断滴落，灰色的布衣紧紧裹在身上，更显得身形单薄。
他低着头，看不清全貌，但那侧脸线条，以及此刻表现出来的、那种恰到好处的惶恐与后怕……似乎与之前明德堂上那个愚钝木讷、回答问题干瘪无比的旁支子弟，并无太大不同。
可是……
沈伯渊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了几个片段。
是孙夫子那份汇报上，那句“观其行迹似惫懒，然双目有神，偶露灵光，不似无智之辈，甚为矛盾”的评语。
是方才赶来途中，管事匆匆汇报的、关于救援过程的只言片语——“从背后接近”、“动作极快”、“用一种闻所未闻的方法吹气按压”……
一个能在危急关头，做出如此冷静、甚至堪称“专业”救援行为的人，怎么可能是一个真正的愚钝之辈？
那看似惶恐的表情下，是否隐藏着别的情绪？那微微发抖的身体，是因为寒冷和恐惧，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矛盾。
孙夫子用的这个词，非常精准。
沈伯渊执掌沈家多年，阅人无数，自信看人极准。可眼前这个叫沈逸的旁支少年，却让他第一次产生了一种“看不透”的感觉。就像一层薄雾笼罩在水面上，看似清澈，实则幽深。
他很好奇。
这层“平庸”的表象之下，究竟藏着什么？
是真正的深藏不露？还是某种不得已的伪装？他救元嘉，是出于本能，还是别有算计？
各种念头在沈伯渊心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但他脸上依旧波澜不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直接越过了所有过程，问向了核心：
“人，是你救的？”
来了！终极审问！
沈逸心里一紧，头垂得更低，用带着颤音、仿佛惊魂未定的语气回答道：“回、回家主……是……是小的恰、恰好路过，见小少爷落水，一时……一时情急，就……就跳下去了……小的莽撞，请家主恕罪！”
他绝口不提自己的救援技巧，只强调“情急”和“莽撞”，努力将这次行为归结为一次肾上腺素飙升下的偶然。
沈伯渊深邃的目光依旧落在他身上，仿佛要从他每一寸颤抖的肌肉里分析出真相似的。
现场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家主的最终裁定。是赏？是罚？
沈逸感觉自己后背的冷汗都快结成冰了。这比他上辈子面对最苛刻的甲方爸爸做汇报时压力还大一百倍！
就在他快要扛不住这无声的压力时，沈伯渊终于移开了目光，转向一旁的管事，淡淡吩咐道：
“将他带回院子，换身干爽衣物，煮碗驱寒汤。今日之事，详细记录，报于我知。”
没有立刻的奖赏，也没有任何的责难。
只有一句看似平常的关怀，和一个“详细记录”的命令。
但这其中蕴含的意味，让沈逸的心更是沉了下去。
他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被这位深不可测的家主，给“惦记”上了。
他的“平庸”人生，恐怕从这一刻起，就要彻底宣告结束了。
在两名护卫“护送”下，沈逸拖着仿佛有千斤重的步伐，朝着自己的小院走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道深邃的目光，似乎依旧停留在他的背上，如同附骨之疽。还有那沈清音在离开前，又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真诚的感激，有未散的后怕，更有浓得化不开的好奇。
完了，这下真的……摊上大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