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大爷三周年纪念日,潮水般的回忆汹涌而来,将我推回他还在家的日子——那时候房子尚未翻盖,大娘也还在身边,可这一切,怎么就再也回不去了呢?如今老屋已换新颜,老两口的笑脸却在记忆里愈发清晰,清晰到让我心疼。那会儿我在大爷大娘家玩,大娘温柔地帮我抱着孩子,大爷笑着逗他。那时候时光尚早,还没有尿不湿,欢声笑语中,孩子热乎乎的尿在了大娘身上,大娘依旧笑着去换湿衣裳。为什么那熟悉的笑声再也听不见了?亲切的面容再也看不见了?这温情的画面反复在脑海中盘旋,挥之不去。
我该怎么办?怎样才能回到从前?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好想说一句:“大爷,大娘,我们三年没见了,您们在那个我看不到的空间里,还好吗?”可这话,我能去哪儿说呢?终究还是只能藏在心里。如果他们能感应到,会不会在我睡着的时候,悄悄走进梦里,回答我的问题?我不知道。记忆又向前不停地倒流:大爷大娘在走亲戚回来的路上,碰到我和孩子。在那个物质严重匮乏的年代,他们给孩子递过来的零食,一次次温暖了我清贫的岁月,日子因他们的掌心而暖意绵长。如今再想起那些零食的甜,我已备好祭品,要去赴一场三年之约。
今天我起得比往常早,先洗了头发吹干,把祭奠用品——猪肉、丸子、馒头从冰箱里拿出来,放进一个酒箱子里,箱子里还有一把提前备好的火纸。天还早,我看着已经起身的队友,跟他商量:“我是跟你一起去,还是晚一会儿再去?”他们男人向来去得早,要先把供品送过去,妇女们倒可以晚些。他说:“你跟我一起去吧!坐车不冷,你晚去还得骑电车受冻。”我应声答了句“好”。
灵棚搭在胡同里,用高粱杆扎成的“高楼”,外面糊满了花花绿绿的油纸,装扮得分外大气。大爷和大娘的相片立在“高楼”前方,依旧慈眉善目、笑意盈盈,可他们谁也没有理我。没有那句熟悉的“艳青,你来了?怎么来的?路上冷不冷?吃早饭了没有?”他们怎么能不理我呢?我心里又酸又涩,好想让他们回来,再亲昵地叫我一声“艳青”。可我知道,这只是奢望。余生漫长,我再也听不到大爷大娘唤我的名字,再也听不到他们温暖的声音了。思念无声,却震耳欲聋;回忆翻涌,越涌越心疼。过去大爷大娘能亲手把东西送给我,如今我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怀念他们。在这个机不离手的时代,我的手机上却没有能拨通另一个空间的电话,我没法打个电话问他们:我买的东西你们能收到吗?这四四方方的猪头肉,您们是包饺子吃,还是炒着吃?你看我买的丸子圆吗?是做汤喝还是加热一下直接吃?你看这晶莹如玉的馒头,和您们在另一个空间吃到的味道一样吗?……我有那么多的话想说给他们听,不知道另一个空间是否像人间这般忙碌,我准备好了低声诉说,他们有空侧耳倾听吗?
昨晚的风还像哨子似的呼呼作响,今儿个却风平浪静,连太阳都暖融融地挂在天上。我心里忽然一软——一定是大爷大娘记着我们怕冷,特意为这场相约,留了这样一个妥帖的好天气。院子里、屋子里都聚满了人,折火纸的、剪火纸的、叠元宝的……忙得热火朝天。今天因为大爷,所有的亲戚家人都聚在了一起。我们总愿意相信,他们在另一个时空一切安好——如果不好,大爷早该和大娘作伴“回来”看看了。他们一直没有“回来”,反倒让我对那个未知的空间不再陌生、不再害怕。我总有一天也会走到那里,把攒了很久的心里话,面对面说给他们听。如今,我们用最传统的方式思念着远方的他们,愿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没有伤痛,没有悲哀,只有春风吹开百花,夏雨滋润大地,终日鸟语花香,世世安然无恙。
乡村的胡同不算宽敞,一张张桌子拉开,很快就坐满了人。露天的大席上,荤菜素菜样样齐全,可惜菜做得有些咸。一次性杯子就摆在跟前,却不知道去哪儿倒水,喉咙干得发紧,也只能忍着,想着等吃完饭再找水喝。桌上的菜剩了不少,有人用方便袋打包好。离开胡同后,看到院子里有热水壶,便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冲淡肚里的咸味。我清楚地知道,大爷大娘再也不会跟我同桌吃饭了。我也想给他们倒杯水,可这需要穿过春夏秋冬、四季更迭——或许在下一个空间,或许在梦里,才能有这样的机会,这么遥远的距离,让我忍不住掉泪,一行行落下,可流再多的眼泪,他们也不会回来陪我喝杯水了。
大爷大娘活着的时候,是我们家的主心骨,他们把我们这个大家庭紧紧地团结在一起。兄弟团结,妯娌和睦,几乎全村都知道,我们家没有勾心斗角的矛盾,有的只是被人羡慕的团团和气。大爷大娘就像我们这个大家庭的“定海神针”,牢牢地、稳稳地立在那里。不管外面有多么大的风雨,守在他们身边的我们,曾经是多么幸福。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们家的“定海神针”已经走了三年。这三年里,我们这个大家庭依旧没有分开,还是像以前那样紧密地凝聚在一起,只不过再也没有大爷大娘帮我们分担外面的风风雨雨。我们学着长大,学着咽下生活里的疼,却从未学过尔虞我诈、坑蒙拐骗。他们在时,我们全家没有一人有犯罪记录;他们走后,我们守着初心,砥砺前行。
炮声轰鸣,听不到大爷大娘的点滴回应;唢呐声声,满是无法言说的悲凉与思念。我忍不住加快脚步,跑到大爷大娘“住”的地方。这里并不孤独,所有离去的人都聚在这里。不像以前,远走的人儿都守着自家的庄稼地。后来因为电厂承包,给了租金,再有人离去,便不能埋在自家地里了,于是就有了这片专门的安息之地。一座连着一座的坟头挤挤挨挨,我不知道,在地下的他们会不会嫌地方小。这事儿,没人能告诉我。
火纸、元宝、纸糊的楼房和摇钱树……被一一点燃,黑烟滚滚,随风飘向远方,红红的火苗肆意燃烧着。我跪下身子,望着那远去的黑烟和近处跳跃的火苗,泪水又忍不住落了下来。我在心里默念:“大爷,大娘,请收下我们给您们送的东西,一定要好好收好,照顾好自己。您们从未走远,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伴;我们从未忘记,只是把思念藏进了岁岁年年。”
纪念从不是沉溺悲伤,而是带着您们的爱与嘱托继续前行,把这份团圆和睦的家风,好好传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