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寒夜泣骨
残阳最后一缕余晖如凝血般沉入西山，天际残留的霞光被迅速蔓延的黑暗吞噬，夜幕携着浓墨般的沉郁铺展而下，将鏖战终日的全州城裹进一片死寂。唯有城墙上绵延不绝的火把噼啪作响，跳跃的橘红色火光在青灰城砖上投下斑驳陆离的暗影，照亮了满地狼藉——断裂的长枪斜插在暗红血污中，枪尖还挂着破碎的甲片；折损的云梯歪歪斜斜地靠在城墙根，木质梯架被烟火熏得焦黑，铁钩上凝结着暗红的血痂；层层叠叠的尸体覆盖了大半战场，青灰色的明军甲胄与黑色的清军甲胄杂乱交错，如同凝固的血色浪涛，粘稠的血液顺着地势低洼处缓缓流淌，在夜色中泛着诡异的光泽。火光所及之处，每张脸庞都刻满了疲惫与沉痛，士兵们眼里残留的厮杀戾气尚未褪去，便被尸山血海带来的窒息感牢牢攫住，有人扶着城墙干呕，有人瘫坐在地怔怔出神，连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夜风比白日烈了数倍，卷着刺骨的寒意掠过战场，裹挟着尚未散尽的血腥与焦糊气，如同无形的利刃钻入每个人的衣领。士兵们本就浑身酸痛，被这寒风一吹，纷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有人下意识地裹紧破烂的衣衫，露出的胳膊上布满了新旧交错的伤痕，刀疤与箭伤层层叠叠，在火光下泛着青紫的冷光。刀小蛮靠在城墙的箭垛上，肩头的伤口经过军医的简单包扎，粗布布条早已被血浸透，暗红色的血渍顺着布条边缘缓缓渗出，在她黑色的披风上晕开一大片暗沉的痕迹，披风下摆沉甸甸地坠着，每动一下都牵扯着伤口，传来钻心的疼痛。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唇瓣毫无血色，额角渗出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城砖上，瞬间便没了踪迹。她抬手按了按包扎的布条，指尖触到一片温热的湿濡，清晰地知道伤口又裂开了，却只是死死咬着下唇，将到了嘴边的痛哼硬生生咽了回去，唇齿间弥漫开淡淡的血腥味，原本锐利如刀的眼眸，此刻也因极致的隐忍而泛起一丝红意。
不远处，李定国正蹲在一具骑兵尸体旁，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逝者的安息。那士兵名叫赵小虎，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脸上还残留着少年人的青涩，眉眼间依稀可见未脱的稚气，此刻却凝固着临死前的狰狞，胸口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早已凝固发黑，鲜血浸透了他的银甲，在胸前结成硬邦邦的血痂。他的右手依旧死死攥着马刀，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扭曲变形，指甲缝里嵌满了泥土与血污，刀刃上还挂着几缕清军的黑甲碎片。李定国缓缓伸出手，粗糙的指尖轻轻拂过士兵圆睁的双眼，那双眼睛里还残留着对生的眷恋与对敌人的憎恨，仿佛至死都在凝视着战场。“好孩子，安息吧。”他低声呢喃，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随后轻轻掰开士兵僵硬的手指，将马刀放在他身侧，刀刃上的血渍已经干涸，却依旧透着森冷的寒光。做完这一切，李定国缓缓站起身，银甲上的血污在火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泽，甲胄的缝隙里还嵌着细碎的皮肉与尘土，他抬手抹了把脸，露出的脸庞布满了疲惫，眼底的红血丝如同蛛网般蔓延，胡茬也冒出了青色的一层，却依旧难掩将领的威严。“传令下去，所有牺牲的弟兄和百姓，都按军礼安葬，立碑为记，姓名、籍贯一一登记在册，绝不许遗漏一人！”
“是，王爷！”身旁的亲兵周虎眼眶泛红，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哽咽，他用力抱拳，转身快步离去，脚步踏过地上的碎石与血渍，发出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清晰。周虎身材高大，脸上一道刀疤从左眉延伸到下颌，那是上次守城时留下的印记，此刻他紧咬着牙关，强忍着泪水，背影在火光中显得格外挺拔。
刀小蛮缓步走了过去，目光扫过那些被整齐排列在战场边缘的尸体。有稚气未脱的年轻士兵，胸前还别着母亲绣的平安符，针脚细密的莲花图案早已被血污浸染；有满脸风霜的中年百姓，名叫张老实，粗糙的手掌上还握着锄头的木柄，指关节处布满了老茧，显然是常年劳作的庄稼人；甚至还有几个半大的孩子，最大的不过十五岁，最小的才十二，身上穿着不合身的军装，手里紧紧攥着削尖的木棍，他们的脸上都带着对家园的眷恋与不甘，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刀小蛮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她张了张嘴，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他们……本不该死的。若不是这场战乱，他们本该守着妻儿老小，过安稳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李定国沉默着点了点头，目光望向黑暗中的全州城。城里零星的灯火如同暗夜中的星辰，微弱却坚定，那是百姓们在战乱中燃起的希望之光，透过夜色隐约可见，映照在他疲惫的脸庞上。“乱世之中，何来安稳？”他长叹一声，语气中满是无奈与沉重，声音里带着久经沙场的沧桑，“我们能做的，唯有拼尽全力守住这一方土地，让活着的人能多一分安宁，不辜负这些逝去的英灵。”他抬手拍了拍刀小蛮的肩膀，动作轻柔，带着几分安慰，却不小心触到了她的伤口，刀小蛮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他立刻收回手，眼里闪过一丝歉意。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城墙下传来，打破了短暂的沉寂。孙勇提着一盏灯笼快步跑了上来，灯笼的光晕在他脸上晃动，映出他凝重的神色，额角的汗水顺着刚毅的下颌线滑落，滴在胸前的甲胄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孙勇生得身材挺拔，面容刚毅，下颌线紧绷，双眼炯炯有神，此刻却满是急切，手里的灯笼因急促的呼吸而微微晃动，火光在他脸上跳跃，更显神色焦灼。“将军，李王爷，”他喘着粗气，声音带着几分急切，“我们在清理战场时，发现了几个清军俘虏，其中一个身份不一般，看甲胄上的狼头标识像是清军的参将，名叫吴三狗，他说有重要军情要当面禀报，还说……还说清军主力很快就会再次攻城！”
刀小蛮与李定国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与凝重。李定国沉声道：“带上来。”话音落下，他周身的气场瞬间变得凛冽，银甲上的血污仿佛都透出了森冷的杀气，原本疲惫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如同蓄势待发的雄鹰。
片刻后，两个士兵押着一个浑身是伤的清军将领走了上来。那将领正是吴三狗，他身着破烂的黑甲，甲胄上的狼头徽章早已被踩得变形，边缘处还挂着断裂的布条，脸上满是血污与尘土，一道长长的刀疤从额头延伸到下颌，此刻正渗着血丝，显得格外狰狞。他的嘴角挂着未干的血丝，却依旧梗着脖子，眼神中透着几分桀骜不驯与疯狂，被士兵押着也不肯低头，脚步踉跄却依旧强行挺直脊背，嘴里还不停咒骂着：“明狗！你们得意不了多久！”他看到刀小蛮与李定国，先是上下打量了两人一番，随后冷哼一声，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却始终不肯开口说话。
“你说清军主力会再次攻城？”刀小蛮上前一步，目光锐利如刀，死死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一丝破绽，“何时？兵力多少？如实招来！”她的声音沙哑却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周身散发出的气场让吴三狗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吴三狗仰头大笑，笑声嘶哑难听，如同破锣般刺耳，在寂静的战场上回荡，带着几分疯狂与绝望：“你们别得意！虽然今日战败，但我们大将军已经调集了三万大军，三日之后，便会兵临城下！到时候，全州城必破，你们一个个都得死无葬身之地！”他一边说，一边挣扎着想要挣脱士兵的束缚，脸上满是疯狂的神色。
李定国眼神一沉，抬手按住腰间的佩剑，剑柄上的纹路被他攥得发白，冷声道：“你以为我们会信你的鬼话？故意散布谣言扰乱军心，该当何罪？”他向前一步，周身的杀气让吴三狗的笑声戛然而止，眼神中闪过一丝畏惧，却依旧嘴硬。
“信不信由你们！”吴三狗梗着脖子，脸上露出一抹挑衅的嘲讽，“三日之后，你们就等着被屠城吧！城中百姓一个也跑不了，都会成为我们的刀下亡魂！”
孙勇怒喝一声，猛地拔出朴刀架在他脖子上，刀刃紧贴着他的皮肤，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厉声道：“再敢胡言乱语，我一刀砍了你！”孙勇的眼神狠厉如刀，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显然已经忍无可忍。
吴三狗毫不畏惧，反而微微仰头，凑近了些，脖子几乎要碰到刀刃，冷笑道：“有本事就杀了我！反正你们也活不了几天了，能拉着你们这些明狗垫背，我死而无憾！”
刀小蛮抬手拦住孙勇，目光依旧死死盯着吴三狗，试图从他眼中看出些什么。她深知清军向来狡猾，惯用虚虚实实的计谋扰乱军心，可眼前这吴三狗的眼神中没有丝毫慌乱，反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不像是在说谎。“三日……”她喃喃自语，心里快速盘算起来。经过今日一战，明军士兵伤亡惨重，原本三千人的守军，如今能再战的不足千人，且大多带伤；百姓们也耗尽了体力，城里的粮草与箭矢更是所剩无几。若是清军真的调集三万大军前来，以他们目前的实力，全州城怕是真的难以守住。她转头看向李定国，眼神中带着询问与担忧。
李定国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眉头紧锁，额角的青筋微微凸起，沉声道：“就算他说的是真的，我们也绝不能退缩。当务之急，是尽快加固城墙，清点粮草与兵器，救治伤兵，做好一切应战准备。”他的语气坚定，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心感。
刀小蛮点了点头，转身朝着身边的士兵们高声喊道：“传我命令！所有能行动的士兵，即刻起连夜加固城墙，重点修补东侧缺口与拐角裂痕，务必在明日天亮前将城墙修补完毕；柳若薇，带领百姓们清点粮草与箭矢，将所有能用的兵器都集中起来，优先分发给城墙上的守军；王浩，带领伤兵们退至城内帐篷休养，让军医优先救治重伤士兵，能恢复战力的，尽量抓紧时间恢复；孙勇，你带人严密监视城外动向，分成三班轮流值守，一旦发现清军踪迹，立刻禀报！”
“是，将军！”众人齐声应下，声音虽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却依旧铿锵有力，如同惊雷般在城墙上回荡。接到命令后，士兵们与百姓们立刻行动起来，没有人抱怨，也没有人退缩。火把的光芒下，士兵们扛着沉重的石头、木材，在城墙上忙碌着，汗水顺着他们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城砖上，瞬间便蒸发殆尽。百姓们也纷纷加入进来，头发花白的老人拄着拐杖搬运轻便的碎石，年幼的孩子提着小桶传递泥浆，青壮年则与士兵们一起抬着粗壮的木材修补城墙，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坚定的神色，眼神中燃烧着守护家园的决心。
柳若薇提着一盏灯笼，在粮草堆旁仔细清点着，她的双手早已被粗糙的麻袋磨得通红，指关节处还磨破了皮，渗着细密的血珠，却依旧一丝不苟地用木炭在木板上记录着粮草的数量。柳若薇生得眉清目秀，平日里温婉可人，此刻额角的碎发被汗水粘在脸上，贴出几道狼狈的痕迹，却依旧难掩清丽，眼神中透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陈婶跟在她身边，一边帮忙搬运粮草，一边忍不住低声道：“柳姑娘，你说清军真的会再来吗？就我们这点人手和粮草，能守住吗？”陈婶生得身形微胖，脸上满是风霜，眼角的皱纹里嵌着尘土，眼神中满是担忧。
柳若薇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向远处忙碌的士兵与百姓，火把的光芒映在她的脸上，眼神坚定道：“陈婶，你放心，有刀将军和李王爷在，有这么多弟兄和百姓一起守护，我们一定能守住全州城。”话虽如此，她的心里却也充满了担忧，三日时间太过仓促，城墙的修补、粮草的筹备、伤兵的救治，每一件事都迫在眉睫，他们根本来不及做好充分的准备。她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又继续低头清点起来，动作越发迅速。
王浩捂着后背的伤口，正带领着伤兵们退至城内帐篷，他生得五大三粗，满脸络腮胡，额角有一道狰狞的刀疤，此刻刀疤旁的皮肤因疼痛而泛红，却依旧透着凶悍。他看到一个年轻士兵捂着腿上的伤口踉跄了一下，立刻上前扶住他，声音粗哑却带着关切：“小子，撑住点，军医就在前面，忍一忍就好了。”那士兵名叫林小栓，不过十八岁，脸上还带着稚气，他咬着牙点了点头，声音微弱道：“浩哥，我没事，还能再战！”王浩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先养好伤，才有力气杀贼！”
刀小蛮站在城墙顶端，望着黑暗中的远方，寒风吹起她的发丝，露出她苍白却坚毅的脸庞。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肩头伤口传来的阵阵剧痛，也能感受到体力在一点点流失，可她依旧挺直脊背，如同城墙般屹立不倒。她知道，接下来的三天，将会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恶战，他们面临的，是数倍于己的敌人，是装备精良的清军主力，可她没有丝毫退缩。她抬手摸了摸肩头的伤口，感受着那份深入骨髓的疼痛，心里暗暗发誓：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她都要守住全州城，守住身后的百姓，绝不辜负那些牺牲的英灵。
李定国走到她身边，递给她一壶温热的水。“喝点水吧，”他的声音温和了几分，褪去了战场上的凛冽，多了几分关切，“你已经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了，再这么撑下去，身体会垮的。”他的眼神中满是担忧，看着刀小蛮苍白的脸色，心里很不是滋味。
刀小蛮接过水壶，指尖触到温热的壶身，一股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她仰头喝了一口热水，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入腹中，稍稍缓解了些许寒意与疲惫。她看向李定国，轻声道：“李王爷，三日之后，若是清军真的大军压境，援军又迟迟不到，我们怕是……”
“就算只有一丝希望，我们也要拼到底。”李定国打断她的话，目光坚定如铁，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我已经让人连夜快马加鞭送信给附近的明军据点，请求支援，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及时赶到，但我们绝不能放弃。全州城是这一带的战略要地，一旦失守，整个西南防线都将岌岌可危，我们没有退路。”他看着刀小蛮，眼神中满是鼓励，希望能给她一丝力量。
刀小蛮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只是与李定国一起站在城墙顶端，望着黑暗的远方。火把的光芒在他们身后跳跃，照亮了他们坚毅的身影，也照亮了这座饱经战火却依旧屹立的全州城。寒夜漫漫，风呜咽着掠过战场，像是在哀悼那些逝去的灵魂，又像是在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城墙上，士兵们与百姓们依旧在忙碌着，他们的身影在火光中穿梭，构成了一幅悲壮而坚定的画面。三日的时间，转瞬即逝，一场更大的鏖战，正在夜色中悄然酝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