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病倒了,起初只是咳嗽,老人家没当回事,硬撑着料理家务,照看孩子。
但病来如山倒,一场秋雨过后,婆婆发起了高烧,咳得撕心裂肺,最后竟瘫在炕上,起不来了。
痛风病折磨的她无法入眠,剧烈地疼痛使得她,长一声短一声的喊着娘……
潘红梅慌了神。她既要伺候病重的婆婆,又要照顾四个年幼的孩子,还要操心地里的活计。
她像个被不断抽打的陀螺,连片刻喘息都成了奢望。
十天个月过去了,婆婆的病不但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重,她开始说胡话,胸口喘得像破风箱。
这天夜里,她竟然咳出了血,潘红梅知道,必须请医生了。
天黑得像锅底,瓢泼大雨倾泻而下,砸在屋顶和院子里,发出令人心慌的哗哗声。
潘红梅把孩子们安顿好,给婆婆额头上换了条湿毛巾,一咬牙,披上一件破蓑衣,冲进了茫茫雨幕中。
赤脚医生住在邻村,三四里地的路程,在平时不算什么,但在这样的雨夜里,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泥泞的小路被雨水泡成了沼泽,潘红梅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蓑衣根本挡不住暴雨,冰冷的雨水很快浸透了她的衣服,冻得她牙齿打颤。
闪电像利剑划破夜空,瞬间照亮她苍白憔悴的脸,雷声在头顶炸开,震耳欲聋。
潘红梅顾不上害怕,她在泥泞的土路上摔倒了无数次,浑身沾满了泥浆,手和膝盖都被碎石划破了,但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快点请到医生去救婆婆……
终于,她踉踉跄跄地来的赤脚医生的门口,拍响了赤脚医生家的门。
“谁呀?这大雨天的还来敲门,真是烦人……”
潘红梅敲了半天门,里面才传出一个男人嘟嘟囔囔的唠叨声,紧接着门开了条缝,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
开门的人四十多岁,提着煤油灯,皱着眉看着门外这个泥人般的女人。
“你是谁啊?这半夜三更的,雨还这么大,我可不出诊。”
“医生?你是李医生吧!俺婆婆病得快不行了,求您……求您去看看吧!”潘红梅声音颤抖,带着哭腔。
李医生借着灯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目光在她满是泥泞、打着补丁的衣服上停留了片刻,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你是外村的吧?不是我不去,你看这天气,再说,看你这打扮,你家那情况……”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你家穷得叮当响,看得起病吗?出诊费、药钱,拿得出来吗?
潘红梅的心瞬间凉了半截,她噗通一声跪倒在泥水里,雨水混着泪水在她脸上划过:
“李医生,求求您!救人要紧啊!钱……钱我以后一定想办法还!我给您磕头了!”说着话,她真的趴在泥水里,“砰砰砰”地磕起了响头。
医生吓了一跳,赶紧侧开身子,语气带着不耐烦:
“哎呀!你这是干啥?快起来,这根本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主要是这雨太大了,路没法走。你回去先用老方子给她退退烧,等天亮了再说吧!”
“等不了了啊!医生,俺婆她喘不上气,还咳出了血……”潘红梅绝望地哭喊。
“都病成那样了,就是华佗来了也救不了她了,你还是早点回去准备后事吧,别在这里耽误时间了。”
“砰——”
回答她的,是沉重的关门声。
那扇薄薄的门板,隔绝了温暖的灯光,也隔绝了她最后的希望。
潘红梅僵直地跪在冰冷的泥水里,任由暴雨无情地冲刷着她。
寒冷、疲惫、屈辱、绝望……
种种情绪,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她的心。
天地茫茫,大雨如注,她却感觉不到一丝生机。
丈夫远行,婆婆垂危,孩子们嗷嗷待哺……
而她现在,连一个医生都请不动。
生活的艰难,在这一刻,露出了它最狰狞、最冰冷的面目。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泥水里爬起来的,又是怎么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回家的。
当她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般推开家门时,听到的,是婆婆更加急促痛苦的喘息,和孩子们被雷声惊吓后的哭声。
潘红梅站在门口,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衣角滴滴答答落下,在她脚下汇成一小滩浑浊的水洼。
她看着这个破败、拥挤、充满苦难的家,第一次感到,自己可能真的撑不下去了。
她仿佛听见,自己那根一直紧绷的弦,发出了即将断裂的哀鸣。
这个雨夜,格外漫长,长的好像没有天明;
这个夜也好像格外冷,冷风穿透了她的皮肉,灌进了骨髓……
那个雨夜,潘红梅的婆婆终究没能等到天亮。
她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临终前,她浑浊的眼睛看着潘红梅,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里面包含了太多未尽的言语:
有对这个家的牵挂;
有对孙辈的不舍,也可能,还有一丝对撑起这个家的媳妇,最后的、无声的托付。
潘红梅没有哭天抢地,她的眼泪仿佛在那个雨夜里流干了。
她默默地给婆婆擦洗身体,换上那件压箱底的、唯一没有补丁的寿衣。
家里穷得连口棺材也置办不起,只能用一领破草席,把尸身裹了裹,在村人的帮助下,草草葬在了村后的荒地里。
送葬的队伍稀稀拉拉,孟长富远在外地,连信都不知道往哪里送。
潘红梅牵着大大小小四个孩子,穿着孝服,走在寒风里。
孟花和孟梅年龄太小,对死这个字还没有概念,只是懵懂地跟着。
孟弟和孟军低着头跟在娘后面,看不清表情。
只有潘红梅,感觉心里最后一点支撑也随着那抔黄土,被彻底掩埋了。
时光荏苒,孟弟和孟军到了上中学的年纪。
中学在镇上,需要走十几里路,中午还得带饭。
这时候虽然生活条件好了很多,但是,这对这个家庭来说,供两个孩子上中学,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潘红梅竭尽全力,想让两个孩子在外面不至于太寒酸。
她把家里有限的细粮尽量省下来,给他们的饭盒里装上掺了玉米面的高粱窝头,或者是地瓜面饼子。
偶尔,还会奢侈地切上几片咸菜疙瘩,或者滴上两滴珍贵的油星。
然而,这难得的“优待”,在孟弟扭曲的心里,又成了新的不平衡。
吃饭时,她看到孟花和孟梅的碗里,偶尔会多出半个煮鸡蛋,或者一点肉沫沫(那是潘红梅帮人做针线活换来的,极少)。
而她带的饭盒里,永远只有干巴巴的窝头和咸菜。尽管这已经是潘红梅从牙缝里省出的最好饭菜,但在孟弟心里,这就是偏心的铁证。
一天中午,在学校操场的角落,孟军打开饭盒,惊喜地发现里面竟然有一个完整的、金灿灿的纯玉米饼子(潘红梅帮人碾玉米换来的)。
他高兴地拿起来就咬。
就在这时,孟弟阴沉着脸走过来,一把抢过那个玉米饼子,狠狠摔在地上,还用脚踩了几下!
“吃,就知道吃。”孟弟的眼睛里燃烧着嫉妒的火焰:
“凭什么孟花和孟梅在家里有好吃的,而咱们就只有咸菜窝头?娘为啥这么偏心?”
孟军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懵了,他看着地上被踩烂的饼子,心疼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看啥看?不就是一个破棒子面饼子嘛!等回家咱俩一块跟娘要好吃的去,明天让她必须给咱带上好吃的。”
孟弟不仅对毁坏玉米饼子没有愧疚,看到孟军的表现,她反而更加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