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里的呼吸声很轻,几乎被山风掠过帆布的窸窣吞没。但陈默听得清——江玉柔的呼吸短而浅,像随时会断的丝线;胖虎则粗重些,带着熟睡中仍不敢彻底放松的警觉。他自己没有呼吸起伏,胸膛静如古井,连心跳都压到了最低。
指尖还贴在膝盖上,那三个字已经写完:**斩、煞、诀**。
泥土微潮,字迹未散。他没收回手,而是顺着泥地的纹路缓缓滑动,仿佛在描摹某种看不见的脉络。这动作不是无意义的重复,而是借地气感知方位。每一寸土地都有记忆,尤其在这片埋过七十二具尸骨的老林深处。他的指腹掠过一道细微裂痕,心头一震——那是三年前父亲最后站立的位置。
直到碰到背包边缘,他才停下。
黄符还在发烫,热度透过布料传到掌心,像是有活物在里面搏动。这张符是他外公亲手所绘,用的是湘西深山百年雷击桃木灰调墨,纸是人皮鞣制而成——传说中“以命养符”的禁术产物。如今它吸了陈默三滴心头血,已进入激活临界。
他知道时间不多了。
霍九霄已经开始炼尸,阴气在地下爬行,像刀子一样刮着地脉。他能感觉到脚下土壤正一点点变冷,不是温度上的寒,而是生机被抽离的那种死寂。每过一刻钟,就有至少一具尸体完成转化,成为行尸走肉的“守陵人”。而当第七十二具成形,整座山脉将化作阴阵核心,万魂不得超生。
他必须在这之前把术法推到极限。
闭眼,灵力从丹田升起,沿着脊柱往上走。起初缓慢,如同溪流绕石。手少阳三焦经最先有反应,手臂外侧一阵发麻,皮肤下似有细针游走。他控制着气息,让灵力慢下来,一寸一寸打磨经脉——这是茅山秘传的“锻脉术”,非生死关头不用。一旦失败,经络尽碎,终身无法再聚灵。
足厥阴肝经跟着震动,脚底涌泉穴微微出汗,湿意渗进袜底。他知道这是身体在排出浊气,也是灵力与血脉初步融合的征兆。
这是最危险的时候。
灵力太弱压不住阵,太强又会冲破封印,引来守卫。那些守卫并非活人,而是被种入“傀儡钉”的死士,双眼覆黑鳞,耳后生鳃,能在黑暗中嗅出一丝灵波动荡。
他停下运转,在膝上摊开残破古书。
纸页泛黄,边角卷曲,有些字迹已经模糊,甚至被血渍浸染成暗褐色。但这本书他背过千遍,哪怕盲读也能知其所在。他知道该看哪一页——第十三页,“镇煞引”篇。
右手指腹轻轻擦过第三行符文,皮肤立刻刺痛,像是被火燎了一下。这不是错觉,而是血脉共鸣的开始。书中文字由远古巫语写就,唯有继承者之血可触。他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掌心。
血珠落在黄符之上,瞬间被吸收。
墨线由黑转红,如血管般搏动起来,整张符纸开始震颤,发出极低的嗡鸣,像是某种沉睡之物即将苏醒。他迅速将符按在胸口,紧贴心口位置,默念《镇煞诀》。
“天清地宁,神光定形。五雷护体,百邪不侵。”
每念一字,体内就多一分压力,仿佛有无形巨手在挤压五脏六腑。铜钱串贴着腰带,七枚铜钱依次发热。第一枚最先变烫,接着是第二、第三,金属表面浮现出细密符纹。到第五枚时,他听见轻微的“叮”声,像是风铃晃动,又似魂魄轻叩门扉。
江玉柔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靠在帐篷角落,旗袍领口微敞,露出锁骨处一道旧疤——那是去年逃出霍家地窖时留下的。她的眼神很静,却藏着锋芒,像一把藏在绸缎里的匕首。
陈默没睁眼,只是左手做了个下压手势。
符力正在融合,不能被打断。稍有差池,反噬之力足以让他七窍流血而亡。
他继续引导灵力,将精血化作引子,注入符箓深处。黄符吸收得越多,反噬就越强。额头开始冒汗,后背湿了一片,衣服紧贴肌肤,凉意直透骨髓。他感觉到胸口像压了块千斤巨石,呼吸变得困难,肺叶每一次扩张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痛感。
但他没有停。
他知道父母是怎么死的。
那晚暴雨倾盆,机关启动,祠堂地底传来锁链崩断之声。父亲拼死封住第一道门,母亲将他推进密道,自己转身迎战。最后一面,是她在火光中回头望他,嘴唇开合,无声地说:“活下去。”
他也知道外公临终前说了什么。
老人躺在竹床上,手里攥着半块凤凰玉佩,声音微弱却坚定:“别报仇……要斩根。”
术法不是用来躲灾避祸的,是用来斩根的。
他把最后一丝灵力推入三焦经,猛地睁开眼。
瞳孔里闪过一道琥珀色光纹,随即隐去,如同夜空中划过的流星。黄符不再震动,安静地躺在掌心,颜色比之前深了许多,近乎褐紫,边缘浮现出细若蛛丝的金线——这是“真言入符”的标志,意味着《镇煞诀》已被完全承载。
第一步完成。
他收起符纸,重新塞进背包。拉链合上的声音很小,但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胖虎还是听见了。他靠在帐篷另一侧,眼睛一直盯着门口。守卫的影子还在,头一点一点,快要换班了。每隔五分钟,他会咳嗽一声,确认同伴仍在岗。
陈默活动了下手腕,关节发出轻微脆响。
接下来是验证。
他不能出声,只能用读心术碰物。这种能力极耗精神,且需媒介接触,稍有不慎便会暴露意识波动。
先试江玉柔的银纽扣,掉在她左脚边。他伸指轻点,意识探入。
画面闪现——昨夜她站在祠堂废墟前,手里攥着罗盘,嘴唇紧抿。月光照在她脸上,映出两行未落的泪痕。她在想父亲的事,也在想霍九霄的眼睛。那人明明瞎了十年,为何能在黑暗中精准锁定她的脚步?她怕自己下不了手,更怕自己忍不住出手。
情绪残影很清晰,带着压抑已久的恨意与挣扎。
他收回手,点头。
再试胖虎的登山镐。镐头刻着微型八卦,沾着干泥。他指尖触到金属,立刻感受到一股厚重意志。
不是恐惧,也不是愤怒。
是守护。
画面里胖虎背着包走在山路上,身后跟着几个村民。雪下得很大,山路结冰。他把最后一块压缩饼干给了孩子,自己喝凉水充饥。有人说他是退伍兵,该享福了。他说:“我是退伍兵,不是逃兵。”夜里站岗时,他总把最冷的那个时段留给自己。
陈默嘴角动了一下。
感知力确实增强了。以前只能捕捉表层情绪,现在竟能窥见记忆片段。
他看向两人,目光沉稳。
江玉柔也看他,右手慢慢移向旗袍暗袋。银簪还在,她没拿出来,但准备好了。那是她母亲留下的遗物,簪尖淬过尸毒,见血封喉。她轻轻点头,眼神没闪一下。
胖虎则握紧镐柄,做了个“稳”的手势。
三人之间没有说话。
但他们都知道,计划不变。
陈默低头,从怀里取出半块凤凰玉佩。玉质温润,边缘有火烧痕迹,那是当年大火烧塌老屋时留下的印记。他把它贴在额前,闭眼。
幼年记忆浮现。
湘西老屋,油灯昏暗。窗外虫鸣不止,屋内只有炭笔划纸的声音。外公坐在桌边,手里拿着桃木剑,一边画符一边说:“第一道咒,不是为了杀谁,是为了记住你是谁。”
“术承茅山,心照幽冥;不问鬼神,但守人间。”
一字一句,如钟鸣耳。
他继续默诵,识海渐渐平静。杂念退散,心神归一。父母遇难的画面出现,他又看见那场暴雨,看见机关启动的瞬间,看见母亲倒下的身影。但他没有躲,也没有哭。他把那些画面当成符纸上的纹路,一笔一笔描过去,直到它们不再刺痛,直到仇恨沉淀为力量。
最后,他睁开眼。
右眼角朱砂痣微闪,瞳中琥珀色光纹流转一圈,彻底稳定。他缓缓站起,活动手腕、肩膀、脖颈。每一处关节都发出轻微响声,灵力与身体协调如一,仿佛终于完成了某种蜕变。
他坐下,摆出守势姿态。
双膝并拢,双手放于腿上,呼吸均匀。铜钱串紧贴腰际,随时可动。背包里的黄符安静躺着,像睡着了一样。
江玉柔靠在另一侧,右手始终置于暗袋,指尖触着银簪。她眼神清明,没有焦虑,也没有犹豫。她早已不是那个躲在祠堂后哭泣的女孩,而是能独闯鬼阵的执灯人。
胖虎横放登山镐,背靠帐篷壁。他眼皮打架,但每隔几秒就扫一眼门外。守卫的影子还在,姿势没变,可呼吸节奏乱了半拍——换班的人快来了。
夜仍深。
风未起。
远处地窖再无响动。
但他们都知道——
天一亮,就是生死之战的开端。
陈默的手垂在身侧,指尖忽然抽动了一下。
他察觉到了。
不是声音,也不是影子。
是一缕极淡的腥味,混在空气里,从帐篷缝隙钻进来。那不是血腥,也不是腐臭,而是一种类似铁锈与蛇涎混合的气息——**炼尸将成时的“启魂息”**。
他的肌肉瞬间绷紧,却没有动作。
只是左手悄悄摸向背包拉链。
就在指尖即将触到拉链头的刹那,外面传来一声咳嗽。
守卫直起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