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内烛火微晃,将薛兮宁那张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映照得愈发苍白。
她倚在软榻上,手中捧着一盏温热的参茶,指尖却冰凉得像一块寒玉。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浅吟,仿佛连开口说话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陶先生,再……再等一等吧。”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尾音带着轻微的颤抖,看向陶舟的眼神充满了恳切与依赖,“大哥离京前最不放心的便是我这身子,你此番回去,若是连我病中的情形都说不仔细,大哥他……他定会忧心的。待我精神好些,再与你细说,可好?”
陶舟站在厅中,只觉得脚下仿佛生了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他身为薛家大公子薛元洲的心腹,此次奉命回京复命,行程早已耽搁了数日。
可眼前的二小姐这副模样,一句“为大哥着想”便将他死死钉在了原地。
他不敢忤逆,更不敢催促,只能躬身应着,额角却早已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知道,大公子军务繁忙,自己晚到一日,前线的变数便多一分。
薛兮宁见他面露难色,非但没有松口,反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整个人都蜷缩起来,仿佛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她那双盈满水汽的眸子中,疲惫之下,却藏着一抹无人察觉的狡黠微光,如深潭下的涡流,无声地盘算着什么。
就在这胶着难耐的时刻,一股森然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门口弥漫进来。
厅内的暖意仿佛被瞬间抽空,连跳动的烛火都凝滞了一瞬。
“既然薛二小姐病得如此沉重,陶先生留在此处也无济于事。”一个冰冷如铁的声音响起,不带丝毫情绪,却字字都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身玄色锦袍,负手立于门槛处。
他身形颀长,面容俊美得近乎妖异,一双凤眸深不见底,目光扫过厅内,便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垂下了头。
他身后,干子逊亦步亦趋,脸上挂着惯有的温和笑意,只是那笑意在触及的背影时,显得有几分僵硬。
陶舟一见来人,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比薛兮宁还要惨白,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参见……参见摄政王殿下。”
并未理会他的行礼,径直走到主位坐下,目光冷冷地落在陶舟身上,一字一顿地命令道:“本王命你,即刻启程,返回京城。”
这道命令犹如一道惊雷,劈得陶舟头晕目眩。
他不敢看,只得求助般地望向薛兮宁。
谁知薛兮宁只是蹙着眉,一副孱弱无力的模样,仿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说不出话来。
厅内的气氛骤然紧绷,空气仿佛变成了实质的冰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对薛家的警惕与压制,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此刻他亲自出面逼走薛家的心腹,这其中的深意,让陶舟不寒而栗。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干子逊忽然笑着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笺,递向薛兮宁,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二小姐,这是前些日子您遗落的。下官想着,此物贵重,还是亲自交还给您才放心。”
薛兮宁抬眸,看清那是一张三百万两的欠条,正是她之前为了筹措“某件大事”而不得不签下的。
她眼底掠过一丝冷意,却没有伸手去接。
干子逊仿佛没有察觉她的冷淡,依旧笑呵呵地说道:“二小姐若是有什么难处,其实不必事事都经由大公子。毕竟……这世上能办成事的路,不止一条。下官不才,愿为小姐分忧。”
这话看似贴心,实则是在试探,更是在递上一根橄榄枝。
三百万两,足以让任何人另起炉灶。
他是在暗示薛兮宁,可以摆脱薛元洲的控制,与他合作,独立行事。
干子逊的眼神闪烁着精明的算计,他敏锐地嗅到了这权力缝隙中诱人的机会。
“干大人的好意,兮宁心领了。”薛兮宁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只是这东西,既然是大哥的意思,便由不得我做主。还请大人,物归原主吧。”
一句话,便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也将皮球踢回给了薛元洲。
干子逊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又恢复如常,收回了欠条。
他深深地看了薛兮宁一眼,心中愈发觉得这个看似病弱的女子,远比传闻中要复杂得多。
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
他对着身后的亲卫萧云卫使了个眼色。
萧云卫会意,大步流星地走向陶舟,动作粗暴得没有一丝转圜余地。
他一把拦住正欲告退的陶舟,蒲扇般的大手直接探向陶舟的腰间,不由分说地扯下了他的钱袋,随手扔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王爷有令,即刻滚回京城,再敢耽搁片刻,就不是丢个钱袋这么简单了!”萧云卫声如洪钟,眼神凶狠,那架势宛如在缉拿钦点的要犯。
陶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多言半句。
钱袋被夺,盘缠尽失,这分明是要让他狼狈不堪地徒步回京!
他惊恐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摄政王对薛家的敌意,竟已深到了如此地步,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
他不敢再有丝毫停留,连滚带爬地冲出了大厅,仓皇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赶。
直到陶舟的气息彻底消失,厅内死一般的寂静才被一声轻笑打破。
“噗嗤……”
先前还病得奄奄一息的薛兮宁,此刻却坐直了身子,脸上哪里还有半分病气。
她笑得前仰后合,眼角甚至沁出了生理性的泪水。
那清脆的笑声在空旷的厅内回荡,与方才的压抑氛围形成了天壤之别。
她一边笑,一边看向,明亮的眼眸中闪烁着得逞的狡黠:“王爷,您这招‘空手套白狼’,用得可真是炉火纯青。不但人给我拖住了,连戏都帮我演全了。”
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深邃的眸子里也漾开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那份无需言语的默契,让一旁的干子逊看得心头一凛。
屋内那令人窒息的压抑瞬间化作了阴谋得逞的轻松愉悦。
薛兮宁终于止住了笑,却还是忍不住数落他:“你也太狠了些,连个钱袋子都不给人家留,这不是明摆着告诉所有人,你看我薛家不顺眼吗?”
她的话音带着几分娇嗔的埋怨,然而,话音未落,她脸上的笑意却忽然收敛了些许,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问道:
“你说……大哥那边,会不会怀疑是我们联手在演戏?”
话出口的那一刻,她嘴角的弧度还未完全散去,眼底深处,却清晰地掠过了一丝挥之不去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