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投向花厅的背影，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众人紧绷的心弦上。
薛兮宁穿过回廊，身后那些或惊愕、或探究、或忌惮的目光仿佛化作了实质的芒刺，但她浑不在意。
厅内喧嚣依旧，只是当她的身影出现时，空气仿佛凝滞了片刻，随即又以一种更不自然的嘈杂流动起来。
贺彦祯派来的心腹沈清远正想寻个由头告辞，脚下刚动，一道清越却不容置喙的声音便飘了过来：“沈先生这是要走了？”
沈清远身形一僵，转过身，对上薛兮宁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勉强挤出个笑：“王妃安好。在下还有要事回禀贺大人，不敢多做叨扰。”
薛兮宁款步走到他面前，距离拿捏得恰到好处，既显亲近，又不至失了分寸。
她轻声细语，话却是说给满厅的人听：“这么急着走做什么？兄长那边，难道还缺我这点消息不成？你回去替我向兄长问好，就说我在这儿一切都好，有王爷护着，谁也欺负不了我。让他不必时时挂心，倒是他自己，在外奔波，需得多加保重。”
这番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暗浪。
兄长？
哪个兄长？
众人心知肚明，这京中能让靖安王妃薛兮宁如此称呼的，除了那位权势滔天的贺彦祯，还能有谁？
这看似寻常的问候，实则是在昭告天下，她薛兮宁，不仅是靖安王妃，背后还有贺家这棵大树。
沈清远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听出了话中的警告与炫耀，却只能躬身应下：“王妃的嘱咐，在下一定带到。”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一举一动都被无数双眼睛盯着，尤其能感受到不远处靖安王那冰冷淡漠的视线，仿佛能穿透他的骨髓。
薛兮宁却像是没看到他的窘迫，话锋一转，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了不远处脸色煞白的干子逊身上。
“干大人，”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杂音，“我瞧着你城南那座别院不错，景致雅致，离城也近，正好我住腻了王府，想换个地方清静清静。你不会舍不得吧？”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这是公然索要！
干子逊的脸瞬间血色尽失，那座别院是他花了血本打造的销金窟，里面藏着他多少见不得光的秘密和财富。
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拒绝，可对上薛兮宁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想起了某些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把柄，正捏在这个女人的手里。
“王妃……说笑了。”干子逊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王妃若喜欢，是……是下官的荣幸。”他每说一个字，心都在滴血。
他强撑着笑脸，那表情比哭还难看，活像被人当众扒光了衣服，羞辱与愤怒在他胸中翻江倒海，却只能化作一滩死水。
沈清远看着这一幕，心头巨震。
他原以为薛兮宁只是贺彦祯安插在靖安王府的一枚棋子，如今看来，这女人分明是一头喂不饱的猛兽。
他不敢再待下去，匆匆行了个礼，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花厅。
干子逊也失魂落魄地跟了出来，满脑子都是那几十万两银子和数不清的秘密堆砌起来的别院。
他与沈清远在抄手游廊下擦肩而过，两人皆是心事重重。
走出几步后，干子逊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猛地停住脚步，转身追上了沈清远。
“沈先生！”他的声音压抑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清远停下，警惕地看着他。
干子逊的眼神在幽暗的廊下显得格外急切，他几乎是凑到沈清远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飞快地问道：“薛大公子……贺大人他，当真能管束住王妃吗？”他问的不是贺彦祯，而是那个传说中与薛兮宁关系匪浅的“兄长”。
这不仅仅是询问，更是一种绝望的试探，试探贺彦祯对这枚棋子的掌控力究竟有多强，试探自己还有没有挣扎的余地。
沈清远瞳孔微缩，他没想到干子逊敢问得如此直白。
他沉默了片刻，避重就轻地答道：“贺大人的意思，是让干大人您……便宜行事，王妃的要求，尽量满足。”说完，他不再给干子逊追问的机会，加快脚步，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留下干子逊一人站在原地，廊下的灯笼光影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充满了凄惶与不安。
王府深处，书房内灯火通明。
赵铁峰将刚刚在廊下发生的一幕，连同干子逊那句急切的追问，一字不差地复述给了。
端坐在书案后，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听完汇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不起一丝波澜，仿佛在听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琐事。
“王爷，干子逊此举，是否可以洗脱他的部分嫌疑？”赵铁峰低声问道。
在他看来，干子逊若真是与贺彦祯一党，断不至于如此惊慌失措地去试探沈清远。
“还不够。”的声音冷得像冰，“一条被饿极了的狗，也会回头冲主人龇牙，但这并不能证明它想换个主人。或许，这只是另一场戏。”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继续放线，不要惊动他。我要看的不是他说了什么，而是他最终会游向哪片水域。”
赵铁峰心头一凛，恭敬应是，随即悄无声息地退下。
书房的门被推开，薛兮宁走了进来，她已经换下华服，一身素雅的便服让她看起来少了几分咄咄逼人，多了几分清冷。
“演得不错吧？”她走到书案前，给自己倒了杯茶，语气里带着一丝慵懒的调侃。
没有看她，目光依旧落在桌上的一份舆图上。
“光这样还不够，”薛兮宁自顾自地说道，仿佛早已习惯了他的冷漠，“外人只会觉得我仗着贺家的势狐假虎威，对你我之间的关系，还存着疑虑。”她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一双漂亮的眸子在烛光下闪烁着狡黠的光，“不如，我们再加一场戏。就说你……因为我与‘兄长’往来过密，吃醋了，与我大吵一架。这样一来，他们才会真正相信，我们这对怨偶，已经离心离德，貌合神离到了极点。”
她说完，便不再言语，只是带着那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一瞬不瞬地盯着，等待他的反应。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他终于缓缓抬起头，看向眼前的女人。
她的脸上带着算计和挑衅，眼神却清澈得惊人，仿佛能看透人心。
他的神色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似乎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良久，就在薛兮宁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冷漠拒绝时，他却薄唇微启，吐出三个字。
“我试试。”
声音低沉沙哑，像是压抑着什么汹涌的情绪。
一字一句，都仿佛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听不出是敷衍还是认真。
冷峻的面容下，似有波澜暗涌，让人完全无法分辨他此刻的真心与否。
是夜，城南一座隐秘的宅院内，烛火摇曳。
沈清远站在下首，对着主位上的人影恭敬地汇报。
而坐在主位上的，正是白天还一副苦不堪言模样的干子逊，此刻的他面色阴沉，早已没了人前的卑躬屈膝。
“贺大人的命令，不得为难薛兮宁。”沈清远低声传达。
“不得为难？”干子逊猛地一拍桌子，压抑了一整天的怒火轰然爆发，声音嘶哑地怒吼道，“几十万两银子填不满她的口！她要的哪里是宅子，她要的是我的命！”
沈清远被他这声怒吼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他看着状若疯狂的干子逊，他迟疑了片刻，似乎在权衡什么，最终还是用极低的声音，像是耳语般补了一句：“那……也得哄着她。”
话音落下的瞬间，屋内的烛火猛地一跳，光影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将两人脸上的神情映照得诡谲难辨，仿佛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黑暗中悄然逼近。
几乎是同一时刻，靖安王府的书房内，收到了来自另一条暗线的密报。
他看完纸条，面无表情地将其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
黑暗中，他冷峻的眼眸里终于透出一丝锋芒。
鱼饵已经吞下，挣扎也已到了最激烈的时候，是时候收网了。
他站起身，走到那副巨大的舆图前，手指在图上缓缓移动，最终停在了一处远离京畿，标记着连绵山脉的偏僻所在。
那里，不是干子逊的府邸，也并非任何已知的据点。
“赵铁峰。”他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冷得像淬了冰的利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