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巷子里一片死寂，连屋檐滴水的“嗒、嗒”声都清晰可闻，空气沉得发黏，带着青砖墙夜里沁出的微潮凉意。
窗外那棵老槐树的影子，像个巨大的鬼影，被风推搡着，在斑驳的灰墙上游移、拉长、又倏忽收缩，枝杈的剪影如枯爪般刮擦着窗纸。
顾昀难得睡得沉，没有做那些反复纠缠的噩梦；心口那块被暖流填满的地方，让他整个人都松弛下来，连指尖都泛着温软的麻意。
“喵——嗷呜！”
一声凄厉尖锐的猫叫猛地划破了寂静，尾音撕裂般上扬，震得窗棂嗡嗡轻颤；紧接着是爪子疯狂抓挠木门的声音，“嚓！嚓！嚓！”，指甲刮过桐油漆面，刺耳得像是要穿透耳膜，还带起一星细碎木屑簌簌落在门槛上。
顾昀瞬间惊醒，心脏猛地一缩，喉结上下滚动，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气。
他翻身下床，连拖鞋都来不及穿，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那冷意像薄刃贴着脚心直钻上来，地板缝隙里还嵌着昨夜未扫尽的芝麻粒，硌得脚底微微发痒。
几步就冲到了店门口。
阿黄浑身的橘毛都炸了起来，弓着背，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声带震动的“咕噜”声沉闷而高频；它死死盯着后巷的方向，那双圆溜溜的猫眼在黑暗里，亮得像两簇鬼火，瞳孔缩成两道竖线，映着远处路灯晕开的一小圈惨白光晕。
一股浓烈又刺鼻的味道钻进鼻腔，先是汽油挥发的辛辣辛呛，底下却裹着一层陈年木炭的焦苦、湿棉布霉变的微酸，还有阿黄炸毛时抖落的、淡淡的野菊香。
不是饭菜的香气，也不是寻常的油烟味，而是……汽油。
顾昀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他几乎是本能地抄起墙角的干粉灭火器，金属罐身冰凉粗粝，指腹蹭过锈迹斑斑的压把，发出“咯吱”轻响；拉开保险销，“啪”一声脆响，像折断一根细骨。
没有丝毫犹豫就冲向了后巷。
后巷的空气浑浊不堪，汽油味呛得人头晕，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一把滚烫的沙砾，眼眶发涩发烫。
角落里，他平时堆放空纸箱和备用木炭的地方，被人扔了一大堆浸透了油污的棉布和破旧床单，布料吸饱了液体，沉甸甸垂坠着，表面浮着一层虹彩油膜，在微光下泛着病态的紫绿，像个随时会被点燃的巨大火引。
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正蹲在地上，其中一个正掏出打火机，准备点火。
“咔哒。”
打火机的金属盖被弹开，一小簇橙黄色的火苗在黑暗中跳动了一下，火芯噼啪爆开细微的白星，热浪扑到顾昀脸上，燎得皮肤一烫。
就在那火苗即将触碰到棉布的瞬间，一道黑影从旁边的阴影里闪电般窜出，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衣角掠过时带起一阵短促的风啸。
“砰！”
一声沉闷的肉体撞击声，像重锤砸进装满湿稻草的麻袋，沉得令人心口发堵。
那个拿着打火机的男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整个人像个破麻袋一样被踹飞出去，重重撞在墙上，砖缝里的陈年积灰簌簌震落，滑落下来，晕了过去。
另一个男人见状，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想跑，鞋底在碎石地上急刹，刮出刺耳的“滋啦”声。
那道黑影没有追，只是弯腰捡起一块掉在地上的板砖，棱角粗粝，沾着黑泥和半干的狗尿渍；手腕一抖。
“嗖——”
板砖带着破空声，精准地砸在逃跑男人的后膝盖上，沉闷的“噗”一声，像熟透的西瓜坠地。
男人“嗷”地一声惨叫，扑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裤管撕裂处渗出血丝，在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暗红。
整个过程快得惊人，不超过三秒。
直到这时，顾昀才看清那个黑影的脸。
是沈砚。
他背对着巷口的微光，脸上的表情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但下颌线绷得极紧，颈侧青筋微微跳动，像一条蓄势待发的活蛇。
但他身上那股凛冽的杀气，比冬夜的寒风还要刺骨，风卷起他衣摆，带着铁锈与汗盐混合的冷腥气，扑到顾昀鼻尖。
他一步步走向那个还在地上哀嚎的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冷得像冰，瞳孔深处却烧着两簇幽蓝的暗火。
顾昀握着灭火器的手紧了紧，掌心沁出的汗混着金属锈味，黏腻发涩。
他看到沈砚的右拳上，全是血，指节处皮肤破裂，鲜血顺着指缝往下滴，和地上的油污混在一起，砸在青砖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像慢放的倒计时。
警笛声由远及近，尖锐的“呜哇——呜哇——”声撕开凝滞的空气，红蓝光束开始在巷壁上狂乱扫射，把人脸照得忽明忽暗，像老式默片里晃动的胶片。
警察很快赶到，将两个纵火犯制服带走。
巷子里亮起了刺眼的红蓝警灯，晃得人眼花，光影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疯狂旋转、拉扯、碎裂。
程鹤也被从一辆不起眼的面包车里揪了出来，他被戴上手铐，塞进警车，金属铐环扣合时“咔”一声脆响，冰冷得让人牙酸。
隔着车窗，他看到了站在巷口的沈砚和顾昀，整个人像是疯了一样，面目狰狞地嘶吼起来，唾沫星子喷在玻璃上，留下几道浑浊的印子。
“沈砚！你以为你赢了吗？你根本不懂！没有了聚光灯，没有了通告和代言，你什么都不是！你就是个废物！”
沈砚连头都没回，仿佛那歇斯底里的叫骂只是恼人的蚊蝇，耳廓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像精密仪器捕捉到一段无意义杂波。
他只是看着顾昀，看着他手里那个沉重的灭火器，还有他光着的、沾满灰尘的脚，脚背上还沾着半片干枯的槐花瓣，边缘蜷曲发脆。
警车呼啸而去，巷子重归宁静，只剩下那股挥之不去的汽油味，混着初升朝阳蒸腾起的、青苔与暖土的气息。
“煮碗醒酒汤吧。”沈砚开口，语气平静得像是在点一份普通的夜宵，“他们喝多了汽油味，有点上头。”
顾昀看着他流血的手，又看了看他那双在警灯闪烁中依旧深不见底的眼睛，沉默地点了点头，喉结滚动时，尝到一丝姜糖水尚未散尽的、微辣回甘的余味。
回到店里，他把灭火器放回原位，走进厨房。
他拧开水龙头，水流哗啦倾泻，冰凉刺骨，冲刷着手背的油污与血痕，皮肤泛起细小的颗粒。
然后从冰箱里拿出姜块和红糖，姜皮粗糙带须，红糖块硬邦邦泛着琥珀光泽，敲击瓷盘时发出清越的“叮”声。
刀锋落下，姜片切得厚薄均匀，没有一丝颤抖；刀刃与砧板相触，发出沉稳的“笃、笃”声，像一颗心在重新校准节拍。
他忽然明白了。
系统想要的，或许从来不是让一个高高在上的影帝为他低头，也不是单纯的征服。
而是让一个习惯了站在云端的强者，在褪去所有光环后，心甘情愿地，为这人间的烟火气驻足。
是彼此的救赎，而不是单方面的治愈。
砂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姜片的辛辣和红糖的甜香慢慢在空气中弥漫开，驱散了残留的汽油味，那甜香是暖的、稠的，像一缕柔软的绸缎缠绕鼻尖，而姜的辛烈则如细针，扎得人眼角微润。
他把熬好的汤倒进一只粗瓷碗里，碗壁滚烫，釉面温润，热气氤氲升腾，模糊了视线。
端了出去。
沈砚正坐在那张他常坐的小桌边，自己用店里的医药箱处理着手上的伤口，碘伏棉签擦过裂口时，他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喉结微动，却没发出一点声音；镊子夹起纱布，金属冷光一闪。
顾昀把碗放在他面前。
“趁热喝。”
沈砚停下动作，端起碗，没有丝毫犹豫，一饮而尽，滚烫的姜糖水顺着喉咙滑下，灼热感一路蔓延至胃囊，激得他指尖微颤，额角渗出细密汗珠；那甜辣交织的暖流，竟奇异地压下了指关节撕裂的钝痛。
他放下碗，看着空荡荡的碗底，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砂纸磨过旧木：“小时候，我妈也这样给我煮汤……每次我感冒，她都会放很多姜，但又怕我嫌辣，就加双倍的糖。”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什么遥远的事情，“后来她走了，就再没人记得我怕苦了。”
顾昀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却有些发酸——舌尖无端泛起一丝熟悉的、姜糖水冷却后沉淀的微苦。
天亮后，老周带着几个工人过来了。
他们手脚麻利，不仅把昨天暴雨时漏水的屋顶修补得严严实实，还顺手加固了后巷的旧围墙，新砌的砖块棱角锋利，泛着青灰冷光，与旧墙接缝处抹着湿润的灰浆，散发出泥土与石灰混合的微腥气。
临走时，老周扛来一袋新米和一袋精磨面粉，放在店门口，米袋粗麻布粗糙扎手，面粉袋鼓胀紧绷，隐约透出雪白，轻轻一碰，便有细粉簌簌飘落，在晨光里浮游如微尘。
“陈董托我转交的。”老周擦了把汗，憨厚地笑着，“他说，这店以后归‘全民’所有，租金就免了，也算他为这巷子出点力。”
顾昀摇了摇头。
“租金不用免，按市价付。”他看着那些热气腾腾忙碌着的工人，又补充了一句，“但……欢迎常来吃饭。”
黄昏，最后一缕夕阳给小巷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光线斜斜切过青砖墙，把砖缝里的青苔照得碧绿发亮，连阿黄尾巴尖儿都染上了一圈毛茸茸的金毛。
顾昀收拾完厨房，擦干手走出来，发现沈砚还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没有离开。
他没有玩手机，也没有看别处，只是安静地坐着，看着店里透出的灯光，那光是暖黄的，柔柔漫过门槛，在青石阶上铺开一小片毛绒绒的光毯。
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几乎要融为一体；影子边缘被晚风揉得微微晃动，像两株并生的墨竹。
阿黄在他们的影子里蹦来跳去，追逐着自己的尾巴，爪垫踩在微温的石阶上，发出极轻的“噗噗”声。
就在这时，顾昀的眼前，那块只有他能看到的系统面板悄然浮现。
【叮——！主线任务更新！】
【任务名称：烟火星河】
【任务内容：收集999份“自愿守护”的心意。
每有一人发自内心守护本店，即可收集1份心意。】
【任务奖励：解锁【位面锚点】功能。】
远处，街角电视新闻里传来播报员的声音，说知名经纪人程鹤因证据不足，已被保释，那声音单薄扁平，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传来，飘进巷子，却像一颗石子沉入深海，没有激起半点波澜。
顾昀和沈砚谁也没有回头。
顾昀的目光从系统面板上移开，落在了沈砚的侧脸上，夕照勾勒出他下颌流畅的线条，睫毛在颧骨投下一小片扇形阴影，而那双眼，正静静映着店里透出的、跳跃的暖光。
这是他第一次，在没有被提问的情况下，主动开口。
“明天……还来吃面吗？”
沈砚转过头，眼底像是瞬间被点燃的星火，亮得惊人，那光不是反射，是自内而生，灼灼逼人，烫得顾昀心口一跳。
“只要你开灶，我必到。”
夜色渐深，顾昀送走了沈砚，锁好店门，铜锁“咔哒”落闩，沉实一声，像为今日画下句点。
他没有立刻上楼休息，而是在后厨那个堆放杂物的角落里停下了脚步。
他蹲下身，拨开那些被油布和木炭熏黑的碎砖块——砖面粗粝冰凉，指尖蹭过积年的油垢，留下一道滑腻的暗痕；若有所思地用手指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比划出一个小小的、四四方方的轮廓——指腹划过浮尘，带起细微的“沙沙”声，像春蚕食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