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尽头的黑暗被黎明驱散，换上了灰蒙蒙的湿气，空气里浮着青砖洇出的微凉土腥，远处菜场方向飘来一缕若有似无的腌萝卜酸香。
王姐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带着一种大嗓门的喜悦，那声音撞在两侧高墙间，嗡嗡地回荡着。
“顾老板！开门啦！”
顾昀刚把最后一只碗从消毒柜里拿出，瓷壁还残留着烘干后的温热，就被门口的热闹阵仗惊得顿住了脚步。
王姐和几个熟客抬着一块用红布盖着的东西，那红布鲜艳得刺眼，布面随着走动微微起伏，发出细碎的窸窣声；红布边缘垂落下来，扫过青石台阶，带起一点微尘。
他们身后，乌泱泱跟了二三十号人，每个人手里都拎着点东西。
有自家腌的泡菜坛子，坛口用油纸和麻绳封得严严实实，坛身沁着细密水珠，凑近能闻到一股沉郁的乳酸气息；有刚从菜场买来的、还沾着泥土的青菜，叶片上水珠滚圆，映着天光，一颤就簌簌滑落；一个壮实汉子甚至扛着一小袋米，粗麻袋口松垮着，几粒晶莹米粒漏出来，在晨光里像散落的碎银。
他们胸口都别着一个自制的简陋徽章，上面用彩笔画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画工很烂，但看得出用心——那热气线条歪斜却执拗地向上卷曲，仿佛真有温度从纸面蒸腾而出。
“顾老板，我们自己建了个群，叫‘食堂守护群’！”王姐咧着嘴笑，露出两排大白牙，她把手里的红布一掀，布料摩擦发出“唰”的一声脆响，露出一面金灿灿的锦旗。
“厨神在民间，一饭暖人心。”
字很俗气，但那金线在晨光下闪着实在的光，细看还能辨出丝线边缘微微的毛刺感。
顾昀看着那面锦旗，又看了看那些人脸上真挚的笑容，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甲轻轻刮过碗沿冰凉的釉面。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种过于热烈的善意，只能抿着嘴，僵硬地站在原地，耳畔是人群低低的嗡嗡声、远处自行车铃铛的清越余响，还有自己胸腔里沉闷的搏动。
人群里，小宇挤了出来，脸涨得通红，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画本，指节泛白，画本边角已被汗水浸得微微发软。
他不敢看顾昀的眼睛，把画本往前一递。
“顾……顾哥，”他磕磕巴巴地说，“我……我想学做那碗面。”
画本上，用铅笔和水彩笔，一笔一划地画出了店里所有的菜品，旁边还标注了价格，成了份像模像样的手绘菜单；纸页被反复摩挲得起了毛边，油墨晕染处透出少年屏息描画时的专注。
顾昀的视线从那份画得歪歪扭扭的菜单，移到了少年写满渴望和紧张的脸上——那睫毛正微微颤抖，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
他沉默了片刻，在所有人以为他要拒绝时，却伸出手，接过了那个画本，纸页擦过他掌心，带着一点微潮的韧劲。
然后，他侧过身，对着后厨那个除了他自己，从未有外人靠近过的空灶台，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小板凳。
一个无声的邀请。
小宇的眼睛瞬间亮得吓人，他用力点了点头，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溜进了店里，在那个小板凳上坐得笔直，像个听课的小学生，脊背绷紧，连呼吸都放轻了。
王姐他们把东西一股脑儿堆在门口，又七嘴八舌地说了几句“顾老板你别怕”“我们都挺你”之类的话，才心满意足地散去，脚步声渐渐远去，只留下青石板上零星水渍的微光。
顾昀没有进店。
他看到沈砚就坐在巷口那个最脏的石阶上。
他换了身干净的休闲装，但头发还是有些乱，整个人透着一股没睡好的疲惫，眼底泛着淡淡的青影；那只叫阿黄的橘猫，不知何时跳上了他的膝盖，蜷成一团，睡得正香，肚皮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鼻尖偶尔翕动，散发出暖烘烘的、略带奶膻的绒毛气息。
几个不死心的记者凑过去，将话筒递到他嘴边，金属外壳在晨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斑。
“沈影帝，为了这家小店退圈，您真的不后悔吗？”
顾昀的听力很好，即使隔着几十米，那记者的声音也清晰地传了过来，像一根细针扎进耳膜。
沈砚没有看镜头，他的目光越过人群，望向小店里那口正蒸腾着热气的汤锅——白雾氤氲升腾，裹挟着浓醇的骨香，丝丝缕缕钻入鼻腔。
他伸出手，一下一下地，轻轻抚摸着阿黄柔软的背毛，指尖陷进厚实蓬松的绒毛里，触感温热而顺滑。
“从前演别人的人生，”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现在想尝自己的饭。”
记者还想追问，沈砚却不再开口，只是专心致志地给猫顺毛，仿佛那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
午后，天色说变就变。
乌云像是泼翻的墨，瞬间吞噬了天空，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在水泥地上溅起一团团白色的水花，噼啪作响，震得人耳膜微麻；风裹挟着湿冷的气息猛地灌进巷子，吹得晾衣绳上的水珠簌簌抖落。
屋顶的一个角落开始滴水，一滴，两滴，精准地落进墙角敞口的米缸里，嗒、嗒、嗒……声音在骤然安静下来的店里格外清晰，像倒计时。
顾昀眉头紧锁，立刻从后厨找来一个不锈钢盆，放在米缸下接水，盆壁冰凉，磕在缸沿发出一声钝响。
可雨势太大，屋顶漏下的水线越来越粗，盆里的水很快就要满了，水面映着灰暗天光，微微晃荡。
“哗啦”一声，店门被推开，一股潮湿的风卷了进来，带着雨水的清冽与泥土的腥气。
沈砚冲了进来，二话不说，脱下身上那件看起来价格不菲的黑色外套，直接盖在了米缸上——布料吸饱雨水后沉甸甸地垂坠，边缘不断滴下浑浊的水珠。
雨水瞬间浸透了布料，但米算是保住了；他自己半边身子却淋得透湿，黑色的发丝湿漉漉地贴在额前，水珠顺着下颌线不断滴落，砸在水泥地上，绽开细小的深色圆点。
顾昀看着他，拿着空盆的手停在半空，盆沿残留的凉意透过掌心直抵心口。
他犹豫了几秒，转身回到后厨，从自己那个小小的储物柜里，拿出一条叠得方方正正的干毛巾。
那是他唯一一条没有补丁的毛巾，棉质厚实，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燥暖香。
他走过去，将毛巾递给沈砚。
“擦擦。”
沈砚接过毛巾时，微凉的指尖无意间触碰到了顾昀温热的手指——那一瞬的温差像一道微弱的电流，顾昀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迅速收回了手，耳根腾地烧了起来，连带着指尖残留的凉意都变得灼热。
空气中，只有他能看到的面板上，一行小字悄然浮现：【疗愈值+500，店铺升级进度78%】【检测到关键羁绊行为：信任交付。升级进度+1%，解锁‘防潮加固’功能。】。
雨声渐小，王姐撑着伞又跑了回来，神色慌张，伞沿的水珠噼里啪啦砸在青石板上。
她把顾昀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气息带着急促的喘：“小顾，我刚听说，那个姓程的，就是沈影帝以前的那个经纪人，正找黑中介，想把这巷子周围的房子全低价收了。他想把咱们这儿的水电都断了，逼你走！”
王姐顿了顿，语气里添了几分气愤和不解，“我还听人说……那姓程的说，宁可一把火烧了你这店，也绝不让你被别人抢走。”
三个月前，娱乐版头条还登着程鹤攥着沈砚手腕签解约书的照片。
顾昀握着锅铲的手骤然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铁柄冰凉坚硬的触感深深硌进掌心。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地，清晰地，问起别人的事。
“沈砚……知道吗？”
夜深了，雨也停了。
巷子里安静得只剩下屋檐滴水的声音，嗒…嗒…嗒…，缓慢、固执，敲打着湿漉漉的寂静。
顾昀送走最后一个食客，开始整理食材。
他拉开那个存放干货的储物柜时，指尖在柜门旧划痕上顿了顿——那是上个月沈砚醉酒撞出的凹痕，边缘毛糙，指腹能清晰刮过木纤维的粗粝感。
此刻，一道崭新的黄铜挂锁扣在门沿，锁体泛着幽微的、沉甸甸的暖光。
钥匙就挂在灶台最顺手的那个挂钩上，钥匙柄的背面，用针尖刻着一行极小的字。
“防贼，也防我乱闯。”
他抬头，透过满是水汽的玻璃门，看见沈砚就靠在对面屋檐的阴影下，没有抽烟，只是安静地站着，身影在湿漉漉的夜色里有些模糊，却像一棵扎了根的树；阿黄蹲在他肩头，尾巴尖儿在夜色里轻轻摆动，像一截柔软的墨色流苏。
远处，隐约有警笛声由远及近，又呼啸而过，红蓝光芒短暂地扫过巷口青砖，留下转瞬即逝的冷光。
手机推送的新闻弹窗亮了一下——知名经纪人程鹤因涉嫌教唆诽谤、商业造谣，已被警方传唤调查。
顾昀低下头，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那块常年冰冷空洞的地方，此刻正被一种陌生的、温热的东西填满，鼓胀得发烫，像一口刚刚煨开的汤锅。
他把那把带着字的钥匙攥在手心，黄铜的棱角硌得掌心有些疼，却让人无比心安——那微痛如此真实，如此笃定。
今晚，应该能睡个好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