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巴赫的车门还没完全关死，巷口地面就开始震颤。
那是履带碾过碎石的声音，沉闷，粗暴，像重锤一下下砸在心口——还裹着铁锈与柴油混烧的焦苦味，钻进鼻腔，呛得人喉头发紧。
两台黄色的推土机喷着黑烟，铲斗高高扬起，带着一股要将这里夷为平地的蛮横劲头，轰隆隆地逼近；排气管喷出的热浪掀动路边枯叶，卷起一阵干燥的尘土，在斜射进巷子的夕照里浮游如金粉。
顾昀站在店门口，手里的抹布还没放下——粗棉布边缘已磨得发毛，指尖还沾着未干的酱油渍，微黏，微凉。
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恐慌感顺着脊椎往上爬——小时候，那些人也是这样，踹开家门，砸烂灶台，把满锅的热汤泼在地上；那声音他至今记得：陶罐碎裂的脆响之后，是滚烫汤汁泼溅在青砖上“嗤啦”一声蒸腾的白气，和母亲压抑的、像被扼住喉咙般的抽气声。
“我不许你们动顾老板的店！”
一声尖锐甚至有些破音的女声划破了轰鸣，声带撕裂般的沙哑，却像一把生锈的刀，硬生生劈开了推土机的低频震颤。
顾昀愣住了。
挡在那个巨大的金属铲斗前的，不是什么练家子，而是王姐。
那个总是还要再打包一份红烧肉带给女儿的单亲妈妈。
她穿着超市的工作服，显然是刚下夜班，脸上还挂着油汗，额角沁出细密的盐粒，在夕阳下反着微光；她张开双臂时，袖口磨得发亮的布料绷紧，小臂上几道浅淡旧疤清晰可见，像褪色的铅笔线。
紧接着，更多的人涌了上去。
有那个总是加班到深夜、来喝一碗鱼片粥的秃顶程序员；他衬衫第三颗纽扣崩开了，露出底下泛黄的T恤，手指无意识抠着裤缝，指节泛白；有附近中学的几个混混学生，平日里咋咋呼呼，此刻却默不作声地用身板筑起了人墙——后颈青筋绷起，喉结随着吞咽上下滚动，校服外套被风鼓起，像一面面无声抖动的旗；还有那个叫小宇的初中生，瘦得像根豆芽菜，手里还举着个不知从哪弄来的扩音喇叭，塑料外壳裂了缝，握柄处缠着胶布，他喊话时肩膀剧烈起伏，声音撞在两侧砖墙上，嗡嗡回荡。
“昨天吃了那碗面，我今天没躲进厕所，我跟欺负我的人干了一架！”小宇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吼得震天响，“这是我唯一敢吃饭的地方，谁也别想拆！”
没有统一的口号，也没有整齐的队形。
但这三百多号人手挽着手，掌心相贴处渗出温热的汗，手臂肌肉绷紧如弓弦；他们脚下的碎石被踩得咯吱作响，呼吸声汇成一片低沉的潮音，硬生生把那个庞然大物逼停在了巷口，推土机履带猛地刹住，碾碎最后一块青砖，发出刺耳的 grinding 声，黑烟骤然浓烈，呛得前排人连连咳嗽。
顾昀看着这一幕，眼眶发酸，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湿棉花，又沉，又烫，又吸不进气。
他一直以为这只是一桩买卖：他做饭，他们给钱，系统收割疗愈值。
原来不是。
那一碗碗饭里，真的藏着这些人的一口气，温热的、带着葱花香气的、能撑住脊梁骨不弯下去的那口活气。
迈巴赫旁，程鹤看着这一幕，气得脸上的肌肉都在抖，太阳穴突突直跳，像有只小虫在里面凿。
他猛地掏出手机，手指戳在屏幕上像是要戳个洞，对着那头的媒体咆哮：“立刻！马上给我发通稿！就说沈砚聚众吸毒，精神失常！我要让他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只要毁了沈砚这个“正主”，这群乌合之众自然就散了。
然而，电话那头的回应还没传来，现场原本嘈杂的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
不是死寂，而是一种更沉的静，推土机怠速的嗡鸣、远处车流的模糊底噪、甚至风掠过槐树叶的沙沙声，全都浮了上来；三百多双眼睛同时转向巷中，睫毛投下的阴影在颧骨上微微颤动。
直播的镜头，以及所有人视线的焦点，都汇聚到了人墙中央。
沈砚不知何时走了过去。
他脱掉了那件昂贵的西装外套，只穿着一件略显凌乱的白衬衫，领口的扣子崩掉了两颗，露出锁骨下方一道浅淡旧伤；他站在那里，面对着无数黑洞洞的镜头，没有暴怒，也没有辩解。
他只是平静地举起手机，点下了播放键。
他拇指在手机边缘轻轻一划，那枚嵌在袖扣里的微型录音器，早在程鹤第一次踏入餐厅包厢时，就已开始无声运转。
那是一段录音，音质清晰得可怕，连程鹤说话时喉结的震动、纸张翻页的窸窣都纤毫毕现。
“……只要桃夭夭在微博上发个抑郁症确诊单，再暗示是沈砚职场霸凌，这热度够我们吃一年。至于沈砚？呵，不听话的狗，宰了就宰了。”
程鹤那阴狠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回荡在巷子里，每一个字都像冰碴刮过耳膜。
全场死寂。
连推土机的轰鸣声似乎都尴尬地弱了几分，只剩排气管间歇喷出的“噗…噗…”声，像垂死者的喘息。
程鹤的脸色瞬间灰败如土，手机“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屏幕朝上，映出他扭曲变形的倒影。
完了，全完了。
沈砚收起手机，目光扫过那些闪烁的红灯，眼神里有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疲惫与释然。
“从今天起，我退出所有影视项目，不再参与任何奖项角逐。”
他的声音不大，却通过直播信号传遍了全网。
*镜头扫过人群，无数手机屏幕亮着同一画面：#沈砚退奖# 热搜第一，下方弹幕正疯狂刷屏——「面馆在哪？现在订票！」*
“演了半辈子别人，我累了。”沈砚转过身，背对着镜头，留给这光怪陆离的名利场一个决绝的背影，“有些饭，比奖杯重要。那是能让人活下去的饭。”
他拨开试图阻拦的保安，一步步走向那间不起眼的小店。
顾昀站在玻璃门后，看着那个男人逆着光走来。
沈砚的头发被风吹乱了，眼底全是红血丝，看起来狼狈极了，却又比任何时候都真实，衬衫下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侧一道新愈的淤青，青紫边缘泛着淡黄。
那个高高在上的影帝碎了，走出来的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沈砚。
推开门，风铃轻响，铜舌撞击内壁的“叮泠”一声清越悠长，余音在骤然安静的空气里微微震颤。
沈砚停在顾昀面前，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到角落。
他伸出手，掌心里有一道狰狞的血痕，那是刚刚撕碎合同时被纸张边缘割破的，血珠还在往外渗，温热，鲜红，在夕阳斜照下泛着微光。
“顾昀。”他喊他的名字，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
“能再给我一碗面吗？这次……我想坐在你旁边吃。”
不是作为顾客，而是作为一个想要依靠他的人。
顾昀看着那只手。
如果是以前，他的第一反应是躲。
社交恐惧让他本能地排斥任何肢体接触。
但此刻，看着那道刺眼的伤口，他脑子里闪过的竟然不是“脏”或者“怕”，而是如果不包扎，会感染，以后怎么拿筷子？
指尖触到滚烫皮肤的刹那，他腕骨突突直跳，喉结上下滑动了一次，却没缩回。
鬼使神差地，顾昀伸出了手。
他的指尖微凉，触碰到沈砚滚烫掌心的瞬间，两人都轻颤了一下像两根不同频率的琴弦，在共振临界点上同时震颤。
就在两手相握的刹那，顾昀的脑海中猛然炸开一片金光。
【叮——！检测到宿主主动建立深度情感链接！】
【隐藏任务「一饭之约」完成！】
【奖励发放：灵魂修复·第一片！】
并没有想象中惊天动地的特效。
顾昀只觉得心口那块常年冰冷、空洞的地方，忽然涌进了一股温热的暖流，不是灼烧，而是春水初融般的缓慢渗透，带着阳光晒过棉被的干燥暖香；那股暖流温柔地冲刷着他的记忆。
那些被砸烂的灶台、被泼在地上的热汤、童年里那些嘲笑和推搡的画面，虽然还在，却像是被蒙上了一层柔和的滤镜，不再那么尖锐刺痛，也不再让他浑身发抖。
他能感觉到，自己残缺的灵魂，正在被一点点补全。
顾昀抬起头，第一次没有躲避沈砚灼热的视线。
他反手握住了沈砚的手，指腹轻轻压在那道伤口边缘，止住了血，皮肤相贴处，能清晰感知到对方脉搏在薄薄血管下有力的搏动，一下，又一下，稳而热。
“……好。”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坚定无比。
巷子外，老周接了个电话，脸色变了几变。
他挥手让推土机熄火，趁乱挤进人群，在路过顾昀身边时，飞快地塞给他一张皱巴巴的纸条。
“陈董撤资了，刚发的消息。说是惹不起‘全民食堂’这舆论。”老周压低声音，语气里透着股解气，“小顾老板，这地儿保住了。”
顾昀展开纸条，上面是潦草的撤资通知，但翻到背面，却还有一行力透纸背的钢笔字。
那是沈砚的字迹。
【以后你的厨房，由我守。】
原来，他在进门前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退路。
所谓的“退出”，是为了换取彻底的自由，来守护这方寸之地。
夕阳西下，人群渐渐散去。
阿黄不知从哪叼来半块小鱼干，喵呜一声，心满意足地蹭过顾昀的裤脚，胡须扫过小腿皮肤，痒痒的；又跳起来去拍沈砚垂在身侧的手，肉垫软乎乎地按在他手背上，留下一点微湿的印子；最后蹦蹦跳跳地追着两人并肩拉长的影子，消失在店门深处。
夜色温柔地笼罩了这条劫后余生的小巷，晚风送来槐花将谢未谢的甜涩，混着面汤余香与铁锈冷却后的微腥。
第二天清晨，天色微亮。
顾昀像往常一样走进厨房，拿起抹布，一寸寸擦拭着那个并没有灰尘的灶台。
只是这一次，他的动作比平时慢了很多，眼神也不再聚焦于不锈钢的台面，而是有些出神地望向窗外那棵老槐树，晨光穿过枝桠，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摇曳的影。
系统面板安安静静地悬浮在空气中，新的任务栏还在闪烁，但他没有点开。
他在等。
等那个打破了他所有规则的人，推门进来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