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把最后一晚，变成一个约定。
脑海中的系统商城界面，终于在他的意志下停止了滚动。
那些金光闪闪的传奇菜谱都已掠过，屏幕最终定格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的条目黯淡无光，像蒙了一层厚厚的灰。
【记忆共鸣番茄】。
介绍文字简单得不像系统出品：一种精神感应类幻想食材，果实成熟时，表面会短暂浮现出食用者内心最渴望见到的画面。
兑换它需要耗尽他积攒至今的全部疗愈值。
顾昀没有丝毫犹豫，指尖重重点在“兑换”按钮上。
库存瞬间清零，一颗拳头大小、通体温润如玉的番茄，凭空出现在他掌心。
触手微凉，像握住了一颗跳动的心脏——表皮覆着极细的绒毛，指尖划过时泛起微涩的静电感。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砧板。
这一次，他没有去碰那锅维系着小店命脉的老卤。
他从冷柜最深处，取出一块用油纸细心包好的牛腩。
那是系统奖励的雪花牛腩，肥瘦相间，纹理漂亮得像大理石；撕开油纸刹那，一股清冽的冰霜气息裹着肉香扑出，鼻尖微凛。
刀锋落下，牛腩被切成均匀的方块——刀刃切入肌理时发出沉闷而饱满的“噗”声，断面渗出细密血珠，在冷光灯下泛着樱粉光泽。
焯水，撇去浮沫，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
然后是炒糖色，冰糖在热油里融化、焦化，冒出细密的气泡，“滋啦滋啦”如春蚕食叶，整个厨房瞬间被一股甜香笼罩——那甜里带着焦苦尾韵，钻进喉头，微微发痒。
牛腩下锅，与姜片、葱段一起翻炒，表面迅速裹上一层诱人的酱色；锅底油花爆裂，噼啪轻响，热气裹着辛香直冲额角。
接着，热水注入，没过所有食材，锅里发出“刺啦”一声长啸，升腾起滚滚白雾，蒸得睫毛发潮、镜片蒙上薄雾。
小火慢炖，一炖就是三个小时。
时间的魔法开始在锅中上演。
牛腩的纤维逐渐软化，胶质慢慢析出，汤汁也变得日益浓稠；咕嘟、咕嘟、咕嘟……低频的沸腾声如大地心跳，沉稳地敲打着耳膜。
厨房里弥漫的，是那种能钻进骨头缝里的、醇厚的肉香，热气裹着脂香、骨香、微酸的陈年卤香，在空气里织成一张温厚的网，皮肤沾上便不肯散。
炖煮临近尾声时，顾昀才拿起了那颗特殊的番茄。
他没有把它切块，而是直接放入另一口小锅，用小火慢慢熬煮。
番茄皮在热力下自然绽裂，果肉化作一滩鲜红的浓浆，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酸甜的气息与牛腩的肉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妙的平衡，那酸是明亮的、带青涩回甘的，甜是温润的、似熟透浆果碾碎的稠糯，二者缠绕升腾，竟在舌尖幻化出若有似无的、雨后青石巷的湿润凉意。
最后，他将熬好的番茄浓浆尽数倒入牛腩锅中，看着那抹鲜红融入深褐色的汤汁，让整锅牛腩的色泽变得更加油润明亮，汤面浮起一层琥珀色的薄油，映着灯光，轻轻晃动。
他捻起一小撮闪着星光的结晶盐，均匀地撒入锅中。
那是系统商城里兑换的【星砂盐】，作用只有一个——极致提鲜。
盐粒入汤即化，锅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瞬间唤醒，一股难以言喻的鲜香猛地炸开，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那鲜是活的，像无数细小的银针，扎进鼻腔、刺破舌根、直抵太阳穴，令人指尖微颤、喉结滚动。
他记得沈砚每次来，指尖都会无意识摩挲碗沿同一道旧划痕，三年，三百二十七次，从不换座。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不是为了任务，不是为了升级，只是单纯地、毫无保留地，为一个特定的人，做一碗面。
自他立下约定后的第七个傍晚，天色擦黑，小店的卷帘门“哗啦”一声，准时拉开。
店内空无一人，只亮着一盏暖黄色的吊灯，光晕在木地板上铺开一小圈蜂蜜色的温柔。
沈砚推门而入，脚步不带一丝迟疑，径直走向角落里那个只属于他的位置，坐下。
他像一个回家的旅人，卸下了所有防备和气场；衣料摩擦椅面，发出极轻的“沙”一声，像羽毛落地。
顾昀端着一只巨大的汤碗从后厨走出，步子很稳。
碗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笃”声，余震顺着木纹传到沈砚指节。
没有卤肉，没有葱花，只有金黄的碱水面卧在浓稠的红汤里，几块炖得软烂的牛腩安静地躺在面上，热气袅袅，裹挟着霸道的香气，钻进沈砚的鼻腔——那香是滚烫的、丰腴的、带着番茄微酸与牛骨深醇的复合气息，一吸气，肺腑都被熨帖地填满。
沈砚的目光落在面碗上，没有立刻动筷。
他低下头，凑近碗沿，轻轻吹着气，想让那滚烫的汤稍微降一降温。
额前几缕柔软的碎发垂落下来，遮住了他深邃的眉眼，在灯光下勾勒出柔和的侧脸轮廓；呼出的热气拂过汤面，漾开细微涟漪，蒸腾的白雾模糊了他睫毛的颤动。
就是这个瞬间。
这个低头吹气的动作，像一把钥匙，毫无征兆地捅开了顾昀记忆的锁。
昨夜那个光怪陆离的民国残影，与眼前的画面轰然重叠。
巷口的暴雨，冰冷的军装，还有那只紧攥着他手腕、指腹带着枪茧的手和袖口露出的半枚碎裂怀表，表盘里芯片幽光一闪。
“哐当！”
顾昀正准备回身后厨舀汤的手猛地一抖，手里的汤勺脱手而出，重重砸在不锈钢汤锅的边缘，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动。
他眼前的一切景象瞬间扭曲、碎裂。
无尽的星光与黑暗在他脑海中炸开，像一个绚烂又死寂的宇宙。
他看见了。
在堆满残骸与焦土的战场上，一身戎装、满脸硝烟的沈砚，正死死抱着一个浑身是血的自己。
那个人也是他，穿着厨子的短衫，胸口一个狰狞的弹孔，血正汩汩地往外冒。
“睁开眼！顾昀！你他妈给我睁开眼！”
沈砚在嘶吼，声音绝望得像是被全世界抛弃的野兽，那吼声裹着硝烟的粗粝与铁锈味，震得顾昀耳膜嗡嗡作响。
他怀里那枚嵌着芯片的怀表，表盘已经碎裂，在尸堆里，闪烁着微弱又顽固的光。
【叮——灵魂羁绊协议首次激活！当前进度：12%（基于记忆共振强度实时测算）！】
系统的提示音冰冷地响起，像一盆冷水，将顾昀从那窒息的幻象中猛地拽回现实。
他大口喘着气，脸色惨白，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布料紧贴脊椎，一片冰凉黏腻。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拆迁队的队长，老周，带着几个工人，手里拿着封条和一桶浆糊，不情不愿地走了过来。
他今天必须得贴上最后一张封条，不然没法跟上面交代。
可刚走到店门口，他就愣住了。
他透过明亮的玻璃窗，看见了那个正低头吃面的男人。
老周是个老影迷，二十年前，他还是个在剧组跑龙套的小伙子。
他永远记得，在电影《孤城》的试镜片场，那个叫沈砚的少年，为了演好一个饥饿的难民角色，硬生生饿了自己三天。
最后导演给了他一个冷馒头，他就是用现在这个样子，一口一口，无比珍惜地啃完了那个馒头。
那眼神，不是在演，那是真的饿，是真的把食物当成了活下去的唯一指望。
二十年了，那个眼神一点都没变。
老周拿着封条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默默地收回工具，对着身后的队员们摆了摆手，压低了声音：“……再等等。”
店里，沈砚已经吃完了最后一口面，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他把空碗推到桌子边缘，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还在原地发怔的顾昀，声音因为刚吃过热食而带上了一丝沙哑，唇边还沾着一点未拭净的汤渍，在灯光下泛着微光。
“明天，还开吗？”
顾昀猛地回过神，他低下头，躲开那道视线，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汤勺。
指尖触到冰冷的不锈钢，也沾到了一点自己刚刚不小心溅出的番茄浓汁，在灯光下，红得像血——那红里还泛着一层细密油光，黏稠微凉。
他没有抬头。
“……嗯。”
一个极轻的音节，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轻得几乎听不见，却无比清晰。
窗外，那只叫阿黄的橘猫不知何时跳上了墙头，恰好蹲在那张写着“限期三日内拆除”的鲜红告示上。
它伸出舌头，仔细地舔舐着自己的爪子，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仿佛那张催命符，只是一个温暖舒适的坐垫。
夜色渐深，巷子尽头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在悄然逼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