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里的霉味,像一条没皮的、烂了舌头的冷蛇,滑腻腻地爬上来,钻进疯虎的鼻腔。
这股味道,和他自己血液里那股子烧焦猴毛的、带着铁锈的糊味混在一起,发酵成一种让他灵魂都在呕吐的恶心。
他趴在井边,大口喘着气,胸口和后心那两个通透的窟窿,像是两个不属于他身体的、黑洞洞的窗口。
风,从前面吹进来,又从后面灌出去。
凉飕飕的。
后心处,那个被猴子的铁棒砸出的伤口,最是难受。
那里,有一根“钉子”。
一根金色的、干净到恶毒的、带着一股子“俺老孙到此一游”味道的钉子,死死钉在他的妖魂上。
他能“尝”到那股味道。
是那猴子的味道。
那股子被他称作“天命”的、香得让他发疯的味道。
他伸出分叉的舌头,神经质地回味着嘴里残留的最后一丝香气。
就是这丝香气,像一根烫红的钢筋,被硬生生捅进他身体里,让他那刚刚冲开的逆法境修为,没有当场散架。
但现在,这根钢筋,在杀他。
疯虎试着调动丹田里那股熟悉的、黑色的暖流。
他的煞气,像一群听话的、饥饿的黑蛆,争先恐后地涌向伤口,试图把那些撕裂的血肉重新编织起来。
然而。
“滋——”
黑色的蛆,一碰到那根金色的“钉子”,就像被盐撒中的鼻涕虫,瞬间,惨叫着,化作了青烟。
一股灼烧灵魂的剧痛,从那金色的“钉子”上炸开!
这不是他熟悉的、能让他亢奋的痛。
这不是吃的!
这是一种酷刑。
一种要把他这身让他得以存活的“脏污”,从根上拔除,把他彻底“洗干净”的酷刑!
他体内的煞气,在这股干净到不讲道理的力量面前,像一群见了猫的老鼠,哀嚎着,蜷缩在丹田那个漆黑的漩涡里,抖,不敢动。
他的根,被克制了。
“哈……哈……”
疯虎趴在地上,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他输了。
输给了那只猴子,也输给了这道该死的、金色的“命伤”。
就在这时。
一阵陌生的妖气,顺着风,像几条阴冷的蜈蚣,悄无声息地爬了过来。
不是黑风山那些蠢货的味道。
更精悍。
更……贪婪。
疯虎费力地抬起头。眼前的景物在晃,在融化。
林子的阴影里,走出了三个扭曲的身影。
为首的,是一头豹妖。
一身裁剪合体的皮甲,比风狼校尉的还要精良几分,脸上几道黑色的斑纹扭曲着,像几条正在吸血的蚂蟥。那双眼睛,又尖又长,透着一股子阴狠和算计。
他身后,跟着两只狼妖。
眼神里,是如出一辙的、鬣狗般的贪婪。它们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末端像蛇一样微微翘起。
豹妖在离井边十步远的地方停下,他先是警惕地扫了一眼那口黑洞洞的、仿佛在呼吸的古井,又看了看地上那根烧焦的虎骨。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疯虎这滩烂泥般的身体上。
他看到了那两个碗口大的、前后通透的窟窿。
闻到了空气中那股金色的、干净的、属于“天命”的灼烧味。
豹妖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明的光。
他忽然抱拳,躬下身,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
“敢问阁下,可是新任的黑风山大王?”
“我等乃原黄风岭虎先锋大人旧部,听闻有同族‘鬼虎’在此立山为王,特来投靠!”
疯虎没有说话。
他只是趴在那,用那双已经快要瞎掉的、流着黏稠血泪的血洞,死死地,盯着那张正在开合的嘴。
吃的?
不。
他现在,没胃口。想吐。
豹妖见他没反应,脸上的恭敬,渐渐变了味。
他试探着,又往前走了两步。
更近了。
他能更清楚地,感受到疯虎身上那股若有若无、仿佛随时都会断气的虚弱。
豹妖嘴角的笑意,开始变得玩味,像猫找到了一个快要死掉、但还能扑腾两下的老鼠。
“不过……”
他拖长了音调,上下打量着疯虎。
“大王这伤……似乎不轻啊。”
“这黑风山,家大业大的,怕是不好坐稳吧?”
他身后的两只狼妖,咧开了嘴,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呼噜”声,握着刀柄的手,开始用力。
疯虎动了。
他用那双已经扭曲变形的爪子,撑着地,试图……站起来。
“呼噜……”
他喉咙里挤出野兽般的低吼,断掉的骨头在体内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但就在他撑起上半身的瞬间。
“嗡——!”
后心处,那根金色的“钉子”,猛地一烫!
一股锥心刺骨的剧痛,轰然炸开!
疯虎的身体猛地一僵,刚撑起的身子一软,一个踉跄,重重摔了回去。
“砰!”
他的脑袋,磕在井沿的青石上,发出一声闷响。
完了。
豹妖笑了。
再也不掩饰了。
他脸上那虚伪的恭敬,像一层被撕掉的人皮,露出了下面贪婪、狰狞的本来面目。
“我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鬼虎!”
他狞笑着,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原来,是只快要死的……病猫!”
“兄弟们!”他猛地一挥手,眼中杀机毕露,“拿下他!这黑风山,还有那黑毛熊怪藏了几百年的宝贝,都是咱们的了!”
“吼!”
两只狼妖再也按捺不住,贪婪地舔着嘴唇,一左一右,呈掎角之势,朝着井边的疯虎,缓缓逼近。
它们的脚步很轻,很慢。
像在欣赏猎物死前最后的挣扎。
疯虎被逼到了井边。
身后,是那口黑洞洞的、埋葬着他过去的深渊。
身前,是三只已经亮出爪牙的、饥饿的鬣狗。
退无可退。
战无力战。
他看着那三张越来越近的、贪婪的脸,脑子里,那片黏稠的、轰鸣的混沌,又炸开了。
一帧帧破碎的画面,像被砸碎的镜子,闪烁着,割得他灵魂生疼。
好痛。
不是身上。
是心里。
他看到,一头老虎,被乱棍打死,像一条死狗,被拖着,扔进了这口井。
他看到,一个模糊的、魁梧霸气的身影,用一只粗糙、温暖的大手,轻轻抚摸着一只幼虎的头。
那声音,很低,很沉,像山谷里的风。
“……弟弟……”
他又看到,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孩子,躺在一片血泊里,那双本该亮晶晶的眼睛,像两颗熄灭的、冰冷的死星。
空洞地,看着他。
“哥……哥……”
不。
不对。
我是谁?
我是疯虎。
是井底爬出来的怪物。
是吃了黑风熊的王。
是……
是那只被乱棍打死的老虎?
还是……那个抱着弟弟尸体,哭不出声的……人?
“嘎……”
一声干涩的、像是骨头摩擦的怪响,从疯虎喉咙里挤了出来。
他笑了。
先是低低的、压抑的,像一只被卡住喉咙的乌鸦在干呕。
然后,越来越大。
越来越疯!
“啊哈哈哈哈……嘎嘎嘎嘎嘎——!”
他仰着头,对着这片灰蒙蒙的天,发出了癫狂的、孩童般的、不成调的诡笑!
那三只正在逼近的妖,被这突如其来的疯笑,吓得脚步一顿。
它们看到,那只趴在井边等死的“病猫”,那双血洞般的眼睛里,原本快要熄灭的火星,突然,重新烧了起来!
烧成了两团怨毒的、要把整个世界都拖进地狱的……黑色火焰!
疯虎的笑声,戛然而置。
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像是在念诵一句古老而又恶毒的咒语,又像是在跟一个看不见的影子,疯疯癫癫地对话。
他的声音,变得尖锐,扭曲,不似人声,倒像是无数个冤魂,挤在他的喉咙里,争抢着往外嘶吼。
“炼得躯骸如虎相……”
“万仞崖边一卷经……”
他一边念,一边用那只还能动的爪子,死死抠着那根插在井边的、烧焦的虎骨。
指甲,在骨头上,划出“吱吱”的、刺耳的声响。
“塑就形骸若癫狂……”
“千堆尸骸……两妖行……”
他念到这里,猛地顿住。
他低下头,看着那根被自己死死抓住的虎骨,那双燃烧着黑色火焰的血洞里,流出了两行黏稠的、漆黑的血泪。
“哥哥啊……”
他声音里的疯狂褪去了,只剩下一种浸入骨髓的、让人心头发冷的悲凉。
“哥……哥……”
然后,他猛地抬起头,对着那三只被他吓住的妖,对着这片该死的天,对着这个不让他活、也不让他死的世界,发出了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既是疑问又是诅咒的咆哮!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