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宏猛地勒紧手中缰绳,胯下战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溅起一片雪泥,终于在这处可以俯瞰长安的高坡上停驻。他回首望去,那座承载着他二十六年生命与记忆的帝都,已然沦为一片炼狱火海。冲天的烈焰将夜幕染成诡异的赤红,浓烟如巨蟒般翻滚升腾,昔日巍峨的太极殿方向火光最为炽烈,仿佛一轮坠入尘世的血色太阳。远处,隐约传来钟鼓楼彻底坍塌的轰然巨响,那声音穿过数里风雪,依旧沉闷得令人心悸,如同一个庞大王朝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悲鸣。
叶惊鸿策马立于他身侧,左手紧紧按着那柄饱饮敌血的浑铁铁锏,右手则吃力地扶着马鞍,以支撑有些摇晃的身躯。他的脸色苍白得如同地上的积雪,嘴唇干裂,毫无血色。方才浴血突围,他身上大小伤口不下十处,虽经简单包扎,但那最深的一道左肩刀创,依旧在不断渗出温热的血液,早已将整条衣袖浸透。粘稠的血液顺着指尖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砸开一朵朵暗红色的冰花,触目惊心。
“叶将军……还能支撑吗?”苻宏转过头,声音低沉,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
叶惊鸿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压下伤口传来的阵阵剧痛与失血带来的眩晕,缓慢而坚定地点了点头。“殿下放心,”他的声音虽然沙哑,却带着钢铁般的意志,“只要太子殿下尚在,末将……就还有一战之力!”
苻宏没有再说什么,此刻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他默默地从怀中取出那个乌木锦盒,盒身还残留着他身体的余温。他轻轻打开盒盖,那半截“大秦龙雀”断剑,静静地躺在明黄色的丝绸衬垫之上。剑身断口处参差不齐,仿佛野兽的獠牙,诉说着那场淝水之战的惨烈与不详。他伸出手指,极其缓慢地抚过冰冷的剑脊,指尖不经意间被那未曾磨平的锋利断口划破,一颗殷红的血珠顿时沁出,顺着古老的金属纹路滑下,在远处火光的映照下,泛出一种深沉而悲怆的光泽。
他的思绪,不由得飘回了数年之前。那时他年纪尚轻,父皇苻坚第一次携他登上太极殿,接受百官朝贺。在万众瞩目之下,父皇亲手解下腰间这柄象征着无上权柄与武运的“大秦龙雀”,佩于他的身侧。那一刻,山呼万岁之声震耳欲聋,殿外阳光灿烂,仿佛整个天下的重量与荣耀,都系于此剑之上。剑柄之上,那“承天景命”四个古朴的铭文,至今依旧清晰可见,每一个笔画,都曾承载着一个庞大帝国如日中天的梦想。
如今,江山破碎,社稷倾危,这柄镇国神兵,也只剩下了半截残躯。
“轰隆——!”
远处长安城内,又传来一阵连绵不绝的倒塌巨响,听那方位,似乎是某段重要的宫墙终于不堪烈火焚烧与兵燹摧残,彻底崩裂了。一阵猛烈的寒风吹过高坡,带来了令人作呕的焦糊气味与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仿佛将那座正在死去的巨城的最后喘息,带到了他们面前。
苻宏闭上双眼,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幕幕惨烈的画面:信使李三石血溅太极东阁,拼死传递最后的信息;叶惊鸿率领十七名忠勇之士,如同飞蛾扑火般从西廊杀出,用血肉之躯为他开辟生路;那些在密道入口、御膳房残垣、马厩火海中,一个个高呼着“护太子”而慨然赴死的禁军士兵……他们的面孔,他们的呐喊,他们的鲜血,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他们,都是为了护卫他这个“前秦太子”而死。
当他再次睁开双眼时,眸中所有的彷徨、恐惧与身体的颤抖,都已消失不见。泪水无声地滑过他那沾染了烟尘与血污的脸颊,但很快就被凛冽如刀的寒风吹干,只留下两道冰冷的痕迹,如同刻下的誓言。
“我曾经,是大秦的太子。”他开口说道,声音平静,却仿佛蕴含着风暴过后的死寂。
叶惊鸿沉默地看着他,没有回应,只是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流露出复杂难言的神色。
“前秦,亡了。”苻宏的声音不高,却一字一句,清晰得如同敲打在冰面上的石子,“长安不存,百官星散,父皇……下落不明。我不再代表什么万里江山,煌煌社稷,也不再背负什么‘承天景命’的宿命。”
他“啪”地一声合上锦盒,将其紧紧握在手中,仿佛要将其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但是,”他抬起头,目光投向漆黑无尽的远方,声音里陡然生出一股坚韧的力量,“我还活着。”
风势陡然增强,吹得他残破的披风猎猎作响,如同战旗最后的飘扬。远处长安的火光在皑皑雪地上投下他们二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那影子仿佛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横亘在过去与未来之间。身后,是已成焦土的故国与无尽的殇痛;眼前,是茫茫未知的黑暗与险途。
叶惊鸿抬手,摸了摸那柄伴随他征战多年的浑铁铁锏,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清晰地感受到了眼前这位年轻人身上所发生的变化。那不再是一个需要他拼死守护的、居于深宫的太子,而是一个在废墟与鲜血中被迫站立起来,必须自己面对整个残酷世界的“人”。
“我们……往南走?或许可暂避东晋……”叶惊鸿试探着问道,声音带着伤后的虚弱。
苻宏却缓缓摇了摇头,目光依旧望着长安方向,眼神深邃。“不急。此刻天下目光皆聚焦于此,盲目南奔,无异自投罗网。需先看清这乱局走向,诸方势力,如何角逐。”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那冲天的火光与弥漫的烟尘,再次看到了太极殿东阁偏殿的门槛,看到了自己临危受命时写下的六道手令,看到了那位老御史跪地痛哭、质问逾制的模样……那些昨日还重若千钧的场景,此刻回想起来,竟已恍如隔世。
那些,都彻底结束了。
他将锦盒郑重地收回怀中,贴放在胸口的位置。那里,还残留着生命的温热,也从此压下了一颗历经破碎、却不再动摇的心。
叶惊鸿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这番话中蕴含的决绝与蜕变,终于再次开口,问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那……殿下有何指示?”
苻宏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掠过脚下苍茫的大地,望向远方那些被积雪覆盖的、通往关外未知荒原的山间小路。他深知,如今天下分崩离析,胡汉矛盾尖锐,各族豪强拥兵自重,烽烟四起,百姓流离失所,易子而食的惨剧恐怕已在各地上演。他也明白,自己若此刻亮出前秦太子的身份,或许能迅速召集一批怀旧的忠义之士,但同样,也必将成为姚苌、慕容垂乃至东晋各方势力首要铲除的目标,会有更多的人因他这面旗帜而流血牺牲。
他不想再看到任何人,因为“苻宏”这个名字,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复国梦想,而白白送掉性命。
“我要去寻找一个地方。”苻宏的声音带着一种悠远的憧憬,也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迷茫,“一个……能让普通人安心吃饭、踏实睡觉、病了可以求医、累了可以耕种的地方。没有无休止的战乱,没有疯狂的屠戮,也没有森严的门第之见与胡汉之分。”
叶惊鸿闻言,眉头深深皱起,他环顾四周这如同末日般的景象,语气带着现实的残酷:“这样的地方……殿下,在这如今的世道,真的存在吗?”
“如果不存在,”苻宏几乎是脱口而出,眼神却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明亮和坚定,“那我就去建造一个!”
这话一出口,连苻宏自己都微微怔住了。这并非他深思熟虑后的计划,也不是什么高明的争霸谋略,更像是一种在绝望深渊中本能抓住的第一根浮木,一种源自生命本源、对安宁与秩序最朴素的渴望。
叶惊鸿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再次发生了变化。那不再是看待一位需要无条件效忠与庇护的主君,而是在审视一个终于在这漫天风雪与血火废墟中,找到了属于自己方向的、独立的“人”。
就在此时,叶惊鸿脸色猛地一变,一直按在铁锏上的手骤然抬起,再次死死按住了苻宏坐骑的缰绳!
只见前方蜿蜒的山道尽头,尘土再次扬起!数骑快马去而复返,亦或是新的追兵,正以更快的速度疾驰而来!马蹄践踏着冻土,发出令人心悸的隆隆声响,节奏整齐划一,显示出骑手精湛的控马术。为首者手中那面旗帜在疾风中疯狂翻卷,旗帜一角,那扭曲诡异的蛇形图案,清晰可见!
秘魔门!他们果然如同跗骨之蛆,不死不休!
叶惊鸿猛地翻身下马,脚步一个踉跄,几乎栽倒在地,他急忙用铁锏拄地,单膝跪倒才勉强稳住身形。剧烈的动作牵动了全身伤口,剧痛让他额头上瞬间沁出豆大的冷汗,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他们追上来了!”他的声音因痛苦和焦急而更加低哑,“殿下!快走!沿此坡向西,进入山林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苻宏端坐马上,身形未动。“你呢?不走吗?”
“末将断后!”叶惊鸿抬起头,脸上满是决死之意,“此乃末将职责所在!”
“我说过,”苻宏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我已不是太子了。”
“你是!”叶惊鸿低吼出声,眼中是不容置疑的忠诚与执拗,“在叶惊鸿眼里,你永远都是!快走!”
苻宏深深地望了他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言,有感动,有痛惜,更有一种不容反驳的决断。许久,他缓缓地,动作沉稳地翻身下马,站在了叶惊鸿的对面,与他并肩而立。
“那么,我们一起走。”
“来不及了!”叶惊鸿看着越来越近的追兵,急声道。
“那就,”苻宏“沧啷”一声,抽出了腰间的剑,剑尖斜指地面,雪亮剑身映照着天际火光,“一起战!”
叶惊鸿还想再劝,却被苻宏抬手坚决拦住。苻宏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叶将军,你说过,要护我到最后一刻。”
叶惊鸿一怔。
“那么,现在便听我最后一道命令——”苻宏一字一顿,声音清晰传入他的耳中,“活着离开这里!这是命令!”
叶惊鸿猛地瞪圆了眼睛,拳头死死攥紧,指甲几乎要掐入掌心,胸膛剧烈起伏,显然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挣扎。
远处,秘魔门的马队已然逼近至百步之内,甚至可以看清那些黑袍杀手面具下冰冷无情的眼神。队伍中的弓手纷纷拉开长弓,淬毒的箭镞在火光下闪烁着幽蓝的寒光,牢牢锁定了他二人。
苻宏不再多言,只是稳稳地站立在风雪之中,手中承影剑微微扬起。他背对着那片正在燃烧、埋葬了他过去一切的帝国废墟,面对着如同潮水般涌来的死亡威胁。他不再回头去看那座城,也不再去想那些曾经压得他喘不过气的身份与责任。
他只是站着。如同雪原上孤寂而坚韧的胡杨。
叶惊鸿死死地盯着苻宏的侧脸,看着他眼中那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决然,终于,他喉结滚动,发出一声如同叹息般的低吼,猛地提起了那柄沉重的浑铁铁锏,向前一步,再次稳稳地站到了苻宏的身侧,与他并肩而立。
“既然如此……”叶惊鸿的声音带着一种释然,也带着与子同袍的壮烈,“那便,同生共死!”
马队冲入八十步内,第一支利箭已然离弦,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直射苻宏面门!
苻宏手腕一抖,承影剑划出一道精准的弧线,“铛”的一声脆响,将那支毒箭格挡开去,箭矢无力地坠落在雪地之中。
第二支箭紧随而至,目标直取叶惊鸿咽喉!叶惊鸿虽身受重伤,反应却不慢,低喝一声,铁锏横扫,将箭矢砸得粉碎。
第三支箭尚在弓弦之上,苻宏却已不再被动等待!他低喝一声,竟主动迈开脚步,迎着那疾驰而来的马队,一步步向前走去!
冰冷的雪地上,留下了两行清晰的脚印,一深一浅,却都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朝着那汹涌而来的死亡漩涡,坚定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