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裹挟着雪粒,敲打着都督府书房的窗棂,却吹不散室内蒸腾的热意与愈发凝重的氛围。
圣旨的余音仍在耳畔,荣辱的权衡暂告段落,林烨深知,此刻的平静之下,是愈发汹涌的暗流。
朝廷的猜忌如同悬顶之剑,卡勒的威胁宛若远方的阴云,他必须争分夺秒,将朔方血战换来的声望与时间,转化为实实在在、无人可以轻易撼动的根基。
书房内,巨大的陇西沙盘旁,灯火通明。
林烨、周毅、孙瘸子、马贵、郭谦核心五人再次齐聚,连王璕与李敏也被邀请在列,象征着一种更紧密的同盟。
沙盘上,平凉城、白沧泽、黑风堡等关键节点被重点标注,而更多代表资源、工坊和新兴屯田点的标识,正被周毅逐一安放。
“朝廷的封赏,是枷锁,也是幌子。”林烨开门见山,手指划过沙盘上陇西的疆域,
“他们希望我们安于现状,困守孤城。但我们,不能。”他的目光锐利如鹰,“真正的赏赐,是我们打出来的这片喘息之机,是数万将士用命换来的发展时间!我们要做的,是在这枷锁之下,将根须深深扎进陇西的每一寸土地,扎进每一个愿意追随我们的百姓心中!”
“周毅,你先说。”
周毅推了推鼻梁上的水晶镜片,手中拿着一份厚厚的卷宗,声音沉稳而清晰:“大人,根据您的规划和对俘获卡勒器械的初步分析,以及陈彦等大匠的建议,我等拟定了名为‘深根’的三年发展方略。”
“其一,军工为本,技术先行。”他指向沙盘上几处新标记的、位于偏远山谷或地下的隐蔽点,“核心匠作营已启动搬迁与分流计划。‘破军壹型’生产线优化,目标年产合格铳管三百支。重点转向‘破军贰型’研发,解决气密性与射速难题。‘震天雷’配方改良,追求稳定与威力平衡。此外,设立‘格物院’,由陈彦牵头,集中匠人智慧,专司研究卡勒弩炮残骸、分析‘卡什塔石’特性,并尝试仿制、改进。”
“其二,资源为血,贯通脉络。”周毅的手指移到白沧泽和几处新勘探的矿点,“盐利乃我等命脉,需进一步扩大生产,开拓更多销售渠道,尤其是通过沙州,向西换取我们急需的稀有金属和情报。已发现的两处露天‘卡什塔石’矿脉,开采必须加快!这是未来替代木炭,提升冶炼温度和质量的关键!同时,大力勘探境内其他矿藏,尤其是铜、锡、硫磺等。”
“其三,农桑为基,广积粮秣。”郭谦接口道,他负责民生内政,“土豆、红薯已证明其高产耐瘠。开春后,将在我们控制的所有土地上强制推广,由守备府提供种子和技术指导,并以赋税优惠激励。同时,兴修水利,开垦荒地,以工代赈,吸纳流民。目标是在三年内,实现陇西粮食自给,并略有盈余,建立至少可支撑万人军队作战一年的战略粮储。”
“其四,军制为骨,隐锋于鞘。”孙瘸子瓮声瓮气地补充,“明面上,咱们还是那几千兵马。暗地里,以屯田兵、巡防营、工匠护卫队等名义,继续招募流民青壮,严格操练。马贵的骑兵要扩编,至少达到一千五百骑,并配备双马。还要组建专门的工兵营,学习筑城、架桥、乃至……爆破。”他说到最后,声音压低,眼中却闪着光。
“其五,商贸为脉,互通有无。”林烨最后总结,目光看向王璕和李敏,“平凉需成为西北商贸中心,不仅是对沙州,更要吸引内地商贾。我们会出台优惠商税,保护商路安全。王中丞,李侍郎,返京之后,或许可以‘无意间’向相熟的商界朋友透露,陇西需要大量生铁、煤炭、药材、书籍,乃至……懂得格物、算学的落魄文人。”
王璕与李敏相视一眼,郑重拱手:“明白。此事关乎北疆长远,我等自当尽力。”
这一番布局,远超寻常边将的守土之责,俨然是一套完整的、立足陇西、放眼未来的势力养成体系。王璕和李敏听得心潮澎湃,又暗自心惊,他们仿佛看到一头雏凤,正在这北疆边陲梳理羽毛,积蓄力量,其清音虽未震于九天,却已初具格局。
“计划虽好,执行尤难。”林烨环视众人,语气肃然,“钱财、人力、时间,皆是我们紧缺的。朝廷的饷银指望不上,甚至可能克扣。一切,都需我们自己设法。”
“钱财之事,盐利是大头,但还不够。”周毅沉吟道,“或许,我们可以‘有限度’地出售一些非核心的‘特产’,比如,改良后的农具设计图,或者一些效果更好的金疮药配方给内地商人,换取急需的物资和白银。”
“此事可行,但需谨慎,绝不能泄露核心。”林烨点头,“具体由周毅和郭谦斟酌办理。”
“人力方面,流民是宝。”郭谦道,“只要我们能有饭吃,有地种,就不怕没人来。眼下年关将近,正是流民最困苦之时,可加大宣传和吸纳力度。”
“还有一事,”马贵忽然开口,脸上带着一丝跃跃欲试,“北狄新败,草原上一些小部落惶惶不安,有些甚至与拓跋野有旧怨。我们是否可以……暗中接触,许以盐铁粮食,招揽部分人口,甚至……雇佣一些擅长养马、射箭的牧民?”
“怀柔与分化?”林烨眼中精光一闪,“可以尝试,但必须秘密进行,由你亲自挑选机灵可靠之人负责,规模不宜过大,以获取情报和优质战马为优先。”
一条条策略在讨论中逐渐细化、完善。众人仿佛忘记了窗外凛冽的寒冬,全身心投入到这构建未来的蓝图之中。他们不再仅仅是军人、工匠、官吏,而是成了一个新兴势力共同体的缔造者。
接下来的日子里,平凉城及其周边,以一种外人难以察觉的方式,高速运转起来。
一批批流民在严格的筛查后被接纳,安排到新规划的屯田点或工坊,虽然生活清苦,但至少有了遮风避雨之所和果腹之食,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偏远的山谷中,新的匠作营地依山而建,利用水力驱动的锤锻声日夜不息,高炉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陈彦带着一群工匠,如痴如醉地研究着卡勒弩炮的金属构件和传动机构,试图破解其奥秘。
白沧泽的盐工们在军队的保护下,顶着寒风扩大生产。新发现的煤矿开始了初步的小规模露天开采,黑色的“卡什塔石”被一车车运往匠作营,虽然初期燃烧烟尘巨大,但那持久而高温的火焰,让所有铁匠都为之振奋。
马贵派出的精干小队,化装成商贩或牧民,悄无声息地潜入草原深处。孙瘸子则以剿匪和修缮边境烽燧为名,将触角延伸到一些战略要地,建立前哨。
王璕与李敏在平凉度过了这个不寻常的年后,带着复杂的感慨与坚定的信念,踏上了返京的路途。他们带走的,不仅是升迁的喜悦,更有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和对未来朝堂风波的无形准备。
林烨站在修缮一新的平凉城头,望着远方依旧被冰雪覆盖的山峦。城池依旧,但内里已然不同。一种名为“秩序”与“希望”的力量,正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
他知道,这一切才刚刚开始。朝廷的目光,卡勒的阴影,依旧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但他无所畏惧。
根基深植,方能枝繁叶茂。雏凤清音,终将响彻云霄。
他转身,走下城楼。脚下的路,还很长,但他已看清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