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凉城的冬日,因朔方大捷的余温而显得不那么酷烈。
街巷间依旧流传着“雷神将军”的种种传说,市井繁荣,人流如织,一种隐形的自信与凝聚力在这座边城中悄然滋长。
然而,都督府内的气氛,却随着年关的临近和洛安消息的即将到来,而日渐凝重。
腊月廿三,小年。
祭灶的烟火气尚未在平凉城上空完全散去,一队风尘仆仆、高举天使仪仗的骑兵,便在一名绯袍宦官的率领下,抵达了平凉城东门。
为首宦官面白无须,眼神倨傲,正是司礼监随堂太监,高潜。
“圣旨到——平虏侯,陇西都督府长史,林烨接旨——!”
尖细悠长的唱喏声在都督府门前响起,打破了府内的宁静。早已得到消息的林烨,率领麾下文武官员,身着正式官袍,于府门内庭院中跪迎天使。
孙瘸子、周毅、马贵、郭谦等核心人物皆在列,连王璕与李敏也身着官服,肃立于旁。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等待着来自洛安的决定。
高潜手持明黄卷轴,缓步走上临时设好的香案前,目光扫过下方跪伏的众人,尤其在林烨身上停留片刻,嘴角似乎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随即展开圣旨,用他那特有的、带着宫廷韵律的腔调朗声宣读:
“制曰:朕闻褒有德,赏至材,乃人主之要道也。兹有平虏侯、陇西都督府长史林烨,忠勇性成,韬略夙蕴。前于陇西平乱安民,卓有勋劳;近复闻朔方告急,狄虏猖獗,勾结西夷,势若滔天。尔能奋武威,提孤军,驰骋应援,亲冒矢石,于朔方城下,大破丑虏,焚其积聚,摧其精锐,扬我国威于塞北,保我疆土于危难……功莫大焉,朕心甚慰!”
一连串华丽的骈文,极尽褒奖之能事,将林烨的功绩渲染得淋漓尽致。庭院中众人,包括林烨自己,都微微松了口气,至少,明面上的态度是肯定的。
然而,接下来的内容,却让所有人的心再次悬起。
“……兹特晋尔为镇北将军,授光禄大夫散阶,赐绢千匹,黄金百两,以彰其功。”
镇北将军!这可是实打实的重号将军,地位尊崇,远非之前的杂号将军可比。光禄大夫亦是文散官高等。赏赐也算丰厚。但,仅此而已。
没有扩大封地,没有增加食邑,没有对其麾下军队的正式扩编授权,甚至没有对陇西都督府的职权做出任何实质性调整。对于林烨在此战中展现出的、远超常规的军事实力,圣旨更是讳莫如深,只字未提。
这更像是一种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荣誉性”赏赐。用极高的虚名和有限的财帛,安抚其功,却牢牢限制其实际权柄的扩张。
高潜的声音还在继续:“……朔方守将李烽,忠勇可嘉,力守危城,晋朔方节度使,加骁卫大将军……御史王璕,郎中李敏,不避艰险,勘察边情,据实以报,各赐金帛,擢王璕为御史中丞,李敏为户部侍郎……”
对李烽的封赏颇为实在,朔方节度使,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显然朝廷更放心这位根正苗红的边将。王璕与李敏因“据实以报”而升迁,其中意味,耐人寻味。
最后,高潜语调微沉,带上了一丝告诫之意:“……然,北疆虽靖,忧患未已。尔等宜体朕心,戒骄戒躁,谨守疆域,辑睦同僚,勿启边衅,以副朕怀柔远人、安定社稷之至意。钦此——!”
“臣等接旨!谢陛下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林烨率先叩首,声音平稳无波。身后众人随之山呼。
仪式完毕,香案撤去。高潜脸上才堆起程式化的笑容,对林烨拱手:“恭喜镇北将军!将军年少有为,立此不世奇功,深得圣心,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林烨起身,神色淡然,拱手还礼:“高公公一路辛苦,林某愧不敢当,全赖陛下洪福,将士用命。”他侧身示意,“府内已备薄酒,为公公接风洗尘,还请赏光。”
“呵呵,将军客气了,那杂家就叨扰了。”高潜笑容不变,眼神却如同探照灯般,似是无意地扫过林烨身后的孙瘸子、周毅等人,尤其是在气质明显不同于武将的周毅身上停留了一瞬。
接风宴设在都督府花厅,算不上奢华,但也礼节周全。席间,高潜妙语连珠,说着洛安趣闻,绝口不提敏感话题,但对平凉城的风物、匠作营的“盛名”却表现出了不小的兴趣,几次旁敲侧击,都被林烨或周毅不露痕迹地挡了回去。
宴席散后,林烨亲自将高潜送至馆驿安歇。
回到书房时,孙瘸子、周毅、马贵、郭谦等人都已聚集在此,王璕与李敏也在。气氛显得有些沉闷。
“妈的!镇北将军?光禄大夫?听着挺唬人,有个鸟用!”孙瘸子最先憋不住,低声骂道,“咱们死了那么多弟兄,救了朔方,救了北疆,就换来这点虚头巴脑的东西?朝廷这是防着咱们呢!”
马贵脸色也不好看:“就是!起码也该让咱们再多招些兵,多占几块地!”
周毅相对冷静,扶了扶眼镜:“陛下和朝廷此举,在意料之中。封赏足以显示恩宠,不扩权则是忌惮。尤其是我等的‘利器’,怕是已成了洛安诸公的心病。高公公方才席间多次试探匠作营,便是明证。”
郭谦忧心忡忡:“侯爷,如今名位虽高,然实则处境更为微妙。朝中忌惮者众,日后掣肘恐不会少。”
王璕如今已算是半個自己人,他叹了口气开口道:“林将军,不,镇北将军。此番封赏,确是陛下与冯公公等人权衡再三的结果。朝中非议之声不小,尤其是……张相一党,抨击尤为激烈,言将军‘擅启边衅’、‘养寇自重’、‘秘藏凶器,其心难测’。陛下能顶住压力,给出如此封赏,已是极力维护了。那‘勿启边衅’、‘辑睦同僚’之言,更是陛下亲口叮嘱,望将军……细细体会。”
李敏也点头附和:“王中丞所言甚是。如今将军声望无两,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日后行事,确需更加谨慎。”
所有人都看向林烨,等待着他的决断。
林烨一直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烛光映照着他年轻却已棱角分明的脸庞,看不清喜怒。
“虚名也好,实利也罢,皆是身外之物。”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陛下有陛下的考量,朝廷有朝廷的规矩。我等所求,并非高官厚禄,而是这北疆安宁,是让我等治下之民,能安居乐业,是让我等手中之力,能护佑一方,乃至……应对未来之大变。”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朝廷忌惮,是因其不了解,因其恐惧。那我们,就让他们‘了解’。”
众人一愣。
“周毅。”
“属下在。”
“挑选一批‘精良’但非核心的军械,比如改良后的强弓劲弩,部分优质刀剑,甚至……可以‘意外’让高公公的人看到几枚效果‘普通’的‘震天雷’残骸。让他,让朝廷知道,我们有的,是‘精良’的军械,而非不可理解的‘神物’。”
“属下明白!”周毅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郭谦。”
“下官在。”
“拟一份谢恩表,言辞恳切,感念天恩,同时详细陈述朔方之战将士之功,陇西民生之艰,恳请朝廷拨付部分粮饷、铁料,以资边防。我们要表现得‘需要’朝廷,‘依赖’朝廷。”
“是!”
“至于扩军、占地……”林烨嘴角泛起一丝冷峻的弧度,“朝廷不许,我们便不做吗?马贵,以剿匪、巡边之名,继续招募流民青壮,以辅兵、屯田兵名义编练。孙瘸子,边境那些无主荒地、废弃堡寨,能占则占,暗中经营。”
“哈哈,明白!”孙瘸子和马贵顿时来了精神。
“王中丞,李侍郎。”林烨看向王璕和李敏,“二位不日即将返京高就,林某在此预祝。日后朝堂之上,北疆实情,还需二位多多代为陈说。”
王璕与李敏肃然拱手:“份内之事,义不容辞。”他们知道,自己已然与林烨这条船绑得更紧了。
“最后,”林烨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变得深沉,“匠作营核心工坊,转移至更隐秘处,加快‘破军贰型’的研制,还有,对‘卡什塔石’的应用研究,列为最高机密。”
荣辱交织,圣意难测。
但这并不能阻挡他前行的脚步。既然朝廷给不了,那他就自己拿。既然风雨欲来,那他就未雨绸缪。
平凉城的夜,还很长。而属于镇北将军林烨的道路,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