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团董事会对于赵敏意识成功回归的反应,超乎寻常的平淡,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疏离。
这份冷淡,与研究院内部为此付出的巨大代价和取得的突破性成就相比,显得格外刺眼。
连带着对姜流及整个拯救者团队的正式嘉奖令,也如同被刻意的按住,迟迟未见下发,透着一股近乎吝啬的迟疑。
然而,当研究院后续提交的另一份报告——详细阐述已成功治愈杨浩然因恶意意识共振所造成创伤的报告——送达后,集团的态度发生了急剧而微妙的转变。
他们仿佛才“骤然想起”赵敏的苏醒与姜流的功绩。
一份措辞华丽、表彰等级极高的嘉奖文书,竟然后发先至,比全基地强制意识筛查的正式通知更早一步,紧急送达姜浪手中。
这一前一后的反差,清晰地传递出一个信号:
相较于拯救旧系统的成员,集团高层真正忌惮且迫切想要解决的,是孙平所掌握的、这种能够无声渗透并操控他人意识的“意识武器”。
这直接威胁到了他们自身的绝对安全与统治根基。
褒奖,更像是一种在真正关心的威胁面前,不得不做出的政治安抚。嘉奖令的内容看似极尽荣宠:
拯救者团队荣记集体一等功。
姜流被授予象征最高荣誉的集团特殊贡献奖章,享受终身资源倾斜待遇,并特聘为旧系统安全顾问,授予旧系统内所有资源的最高访问与调度权限。
赵敏被授予优秀拯救者勋章与勇气勋章,享受集团一级员工待遇。
然而,在这份光鲜之下,研究院的核心成员们都嗅到了一丝空洞。
没有实质性的权力再分配,没有对研究院独立性的尊重,更没有对旧系统命运的承诺。
有的只是浮于表面的荣誉和难以兑现的空头支票。
“旧系统安全顾问”的职权再大,对于一个可能随时被放弃的系统而言,又有多少意义?
紧接着,全基地强制性意识安全筛查的指令正式下达。
由于新型筛查设备刚刚完成临床验证,产能有限,筛查必须依据安全权限与岗位关键等级,分批有序进行。
指令中特别强调,筛查必须全面覆盖,确保万无一失,透露出集团内心深处的忧虑。
姜浪作为研究院院长,率先走入筛查室,以身作则。
过程细致而漫长,仪器扫描着意识最深层的波动。
当最终“无异常”的结果显示时,周围的工作人员明显松了口气。
姜流作为核心拯救者,紧随其后。
在精密仪器的检测下,他全面放开意识防护,配合完成了全部流程。
确认安全后,他没有丝毫耽搁,立刻再次进入了不周山通信舱。时间,是他们最稀缺的资源。
……意识再次沉入不周山。
系统重置后的时光流逝,于此地已演化出一片新的景象。
一个结构简单却运转有序的初级人类社会雏形已然形成,村落散布,炊烟袅袅,数据构成的“居民” 遵循着既定的模式生活劳作。
望着这片虚假而又真实的繁荣,姜流心中涌起的却是巨大的悲凉。
他清楚地知道,无论眼前这个世界看起来多么生动,在即将到来的数据风暴或下一次实验重置面前,都将化为冰冷的虚无,重归那片永恒的冰封死寂。
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驱使他偏离了直奔封渊的实验计划。
他在意识中对秋柠道:“秋柠,帮我定位到我第一次进入不周山时,降落的那个坐标,那个小村落。”
秋柠的声音带着担忧响起:“姜流,系统已经重置过太多次了。就算坐标没变,那里的一切也早已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去看一个由全新数据生成的陌生村落,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知道,但当时在那里我也发现了文明的萌芽。” 姜流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悲悯,“我只是想去看看。远远地看一眼就行。”
秋柠沉默了片刻,无奈地妥协:“好吧……坐标已锁定,传送权限开启。听着,我给你加载了隐身协议,系统内的原生意识无法感知你的存在。答应我,只看一眼,立刻离开。那片区域现在很 ‘活跃’,长时间驻留可能会引发不可预知的系统扰动。”
“明白。” 下一刻,他的身影自能量流中悄然浮现,无声无息地掠向那片熟悉又陌生的山谷。
他并非期待看到什么故人旧景,只是想在那终将到来的、可能摧毁一切的结局之前,去凭吊一些东西,去确认一些最初的意义——难道被幽囚的人就不配有文明吗……
姜流的身影在能量流中悄然凝聚,隐身模式让他如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幽灵。
他抵达了记忆中的坐标,眼前的景象却让他瞬间怔在原地。
不也意料,这里已经不再是那个荒芜的村落,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颇具规模的古代小镇。
碎石铺就的街道两旁,木质结构的屋舍鳞次栉比,间或有炊烟袅袅升起。
远处隐约传来市集的喧哗与工匠敲打的叮当声。
其生产力水平,俨然与他认知中,战国时代相仿。
更让他惊叹的是,小镇入口处有身着皮甲、手持青铜戈矛的士兵在巡逻,神情警惕,组织严密。
这表明,这个新生的社会不仅拥有了基础的生产力,更已经演化出了初步的秩序与权力结构,甚至可能伴随着冲突与战争。
他下意识地展开量子感知,意识如同无形的网扫过整个小镇。
集市上的贩夫走卒,田埂间的农耕者,屋檐下嬉戏的孩童……毫无意外,视野中所及的每一个“人”,都是拥有独立意识波动的、鲜活的意识体。
然而,与旧系统其他子系统中那些“居民”相比,这些意识体散发出的、象征其意识活跃性与独特性的那缕淡黄色光晕,普遍要暗淡、微弱许多。
仿佛经历了太多次轮回重置,某种本质的灵光已被悄然磨蚀,只剩下一种坚韧却略显麻木的生存本能。
看着小镇里为了生计奔波、为了琐事悲喜的熙攘人群,姜流的心头仿佛被压上了一块石头,沉重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这些人的评定数据条依旧是空白的,他们的过往记忆早已被系统一次次无情地洗刷干净,如同白纸。
但他们依旧凭借着某种深植于意识底层的顽强性格和惊人的创造力,从一片虚无中,重新构建起了这个拥有烟火气、拥有社会关系、甚至拥有战争与和平的、鲜活的小世界。
“这就像……” 姜流在心中喃喃自语,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就像一个个冰冷、孤独的音符,被随机抛洒在这片数据的荒原上。它们凭着本能,顽强地汇聚、碰撞,最终竟谱成了一首……带着悲凉底色的、动听的文明小调。”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如果……如果实验最终成功,阻止了孙平,或许有一天,技术足够成熟,能将他们全部带回到现实世界?
但这个念头随即带来更深的悲哀——即便能回去,对于这些意识体而言,他们在此地经历的一切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在他们的感知中,都曾是真实存在过的人生。
他沉浸在纷乱的思绪中,下意识地踱步,转过一个街角。
一旁露天的茶棚下,几张简陋的木桌旁围坐着几个看似士绅模样的人,正举着陶碗对饮。
他们声音洪亮,谈兴正浓。
“今年风调雨顺,黍米收成看来不会差!仓廪实而知礼节,好事啊!”
一个留着短须的中年人笑道。“是啊,总算能缓口气了。只盼着边境安稳,别再起刀兵了。”
几人说的眉飞色舞,情绪高昂,言语中竟有一丝哲学韵味以及对生活的期待。
姜流站在隐身中,看着这鲜活的一幕,不禁有些出神。
这些被重置了无数次的意识,依然在如此“真实”地生活着。
就在这时,一只手掌,毫无征兆地、轻轻地拍在了他的后肩上。触感真实无比!
姜流浑身猛地一僵,心脏几乎瞬间停跳!
隐身模式是最高阶的!
系统内的原生意识绝对不可能感知到他!
他猛地转过身,看着来人。
只见一个身着素布衣衫的年轻人,正站在他身后,笑盈盈地看着他,眼神清澈,却带着一种与这身打扮格格不入的、洞悉一切的了然。
“你……你能看到我?!” 姜流的声音因震惊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几乎是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