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宏一脚踏出那幽深的密道铁门，一股凛冽如刀的寒风，裹挟着细密的雪粒，猛地扑打在他的面颊之上，令他几乎窒息。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扫过脚下。那滩暗红的血液已然凝结成一层薄薄的冰壳，映着雪地微光，显得格外刺目。小小的院落之中，横七竖八倒伏着数具身着宫廷侍卫服饰的尸体，洁白的积雪被肆意流淌的鲜血染成一片片怵目的猩红，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与死亡的气息。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承影剑，冰冷的剑柄传来一丝镇定的力量，然而连番激战与奔逃，早已让他喉咙干涩发紧，声音都带着几分沙哑。
“阁下……究竟是谁？”苻宏目光锐利，紧盯着院门阴影下的那个魁梧身影。
那人立于风雪之中，身形稳如磐石，听到问话，并未直接回答，只是将手中那柄仍在滴血的浑铁铁锏，往身前的冻土上重重一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仿佛在宣告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与立场。
“末将，禁军副统领，叶惊鸿。”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一种金石般的质感，“奉陛下密令，护佑太子周全。”
苻宏心头猛地一震！叶惊鸿！这个名字他绝不陌生！父皇苻坚曾在一次私下考较他武艺时，特意提及此人，言其“忠勇盖世，筋骨如铁，可托生死，乃国士之器”！只是此人常年驻守宫禁外围或执行秘密军务，苻宏身为太子，亦难得一见。没想到，在这宫倾殿覆、生死一线的关头，出现的竟是他！
心中疑虑稍去，苻宏将承影剑微微垂下，以示并非敌意，但仍保持着警惕，声音压得极低：“叶将军，如今宫中形势如何？四门……皆已落入敌手？”
叶惊鸿沉重地点了点头，他肩头那玄铁打造的肩甲已然裂开一道狰狞的口子，深红色的血迹正从内里不断渗出，染红了甲胄边缘。“东方霸率领秘魔门精锐，勾结内应，连破承天、长乐、永春三门而入……留守侍卫……死战不退，已然……死伤殆尽。”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悲愤与痛楚，“末将闻变，即刻召集所能联络的旧部自西廊杀来，一路血战，冲破数道拦截，赶到此地时……仅存十七人。”
话音未落，身后那密道入口处，猛然传来更为剧烈的刀斧劈砍木板的“哐哐”声响！显然，追兵已至，正在全力破坏那暗门的机关。跳跃的火光从被劈开的缝隙中透射出来，映照出外面晃动不休的、如同鬼魅般的黑袍人影。
叶惊鸿与苻宏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绝。三人正欲行动，忽听得远处宫苑深处，传来一声巨大的闷响，似是重物撞击宫门，紧接着，便是一阵密集而清脆的金铁交鸣之声，伴随着隐约的喊杀与惨嚎！
叶惊鸿侧耳凝神细听，脸色骤然变得无比难看。“是马厩方向！他们在强攻马厩，欲断我等退路！殿下，快走！”
当下再无犹豫，叶惊鸿在前引路，苻宏紧随其后，两人借着残垣断壁与庭柱的阴影，贴墙疾行。穿过一处已然沦为战场的偏院，只见昔日供应皇家膳食的御膳房，此刻已是残垣断壁，烟火缭绕。五名浑身浴血的禁军士兵，正背靠着一堵焦黑的墙壁，围成一个小小的圆阵，与三名武功诡异、刀法狠辣的黑袍杀手进行着殊死搏杀！圆阵中央，一名士兵已然断了一臂，仅凭单手持着一柄卷刃的断刀拄地，喉间一道可怕的伤口正汩汩涌出鲜血，他却仍瞪圆了双目，用尽最后的气力嘶吼着：“护……护太子……走——！”
那声音凄厉而绝望，如同垂死野兽的哀鸣，狠狠撞击在苻宏的心头。他脚步不由得一顿，一股热血直冲顶门，几乎就要挺剑上前相助。
“殿下不可！”叶惊鸿反应极快，一把死死拽住苻宏的手臂，力道之大，让苻宏感到一阵生疼。他转过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声音如同从齿缝间挤出：“他们是好汉子！在用性命为我们拖延时间！殿下若陷于此地，他们便白死了！走！”
苻宏牙关紧咬，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终于狠下心肠，扭过头，跟着叶惊鸿继续向前冲去。
前方马厩已然在望，火光却比之前黯淡了许多，只有角落的草料堆还在顽强地燃烧，发出噼啪的声响。三匹看起来颇为神骏的战马被拴在木柱旁，显然早已受惊，马身不住颤抖，鼻孔剧烈开合，喷出大团大团的白气。
叶惊鸿迅速清点人数，连同他自己与苻宏，原本应聚拢的十四名士兵，此刻仅到了八人，而且个个身上带伤，血迹斑斑，喘息之声粗重如牛，显然都已到了体力的极限。
“时间紧迫！”叶惊鸿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斩钉截铁，“分作两队！张武，你带五人，不惜一切代价，猛攻南掖门，制造我等从此突围的假象，吸引敌军主力！其余人，随我护佑太子，走西偏巷，设法出城！”
命令刚下，众人正欲行动，刚牵过马匹转身，异变再生！
只听四周高墙之上，衣袂破风之声骤起！十余道如同黑夜蝙蝠般的黑影，悄无声息地跃入院落之中，轻盈落地，竟未发出多大声响。依旧是那身熟悉的漆黑袍服，依旧是那泛着幽蓝光泽的淬毒弯刀！为首一人，玄色大氅在风雪中猎猎翻飞，不是东方霸又是谁？他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牢牢锁定在苻宏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太子殿下，这是要往哪里去？”东方霸的声音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不必麻烦了，今日，此地便是你龙驭上宾之所！”
叶惊鸿面对强敌，脸上毫无惧色，更不答话，只是将浑铁铁锏交到右手，向前踏出一步，用他那如同山岳般宽阔的背影，死死挡在苻宏与追兵之间。他头也不回地低吼道：“殿下上马！走北阙门方向！快！”
那名为张武的校尉怒吼一声：“弟兄们，随我杀！”率领五名决死之士，如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朝着南掖门方向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与此同时，叶惊鸿动了！他身形如同出闸的猛虎，怒吼着撞入敌阵之中！手中铁锏带着撕裂空气的呜鸣声，横扫而出！一名冲在最前的黑袍杀手，举刀欲挡，却听得“咔嚓”一声脆响，弯刀竟被铁锏上传来的沛然巨力硬生生砸断，锏头去势不减，正中其头颅！如同西瓜碎裂般，红的白的瞬间溅满了雪地！另一名杀手欲从背后偷袭，叶惊鸿仿佛背后长眼，身形半转，反手一锏如同毒龙出洞，精准无比地砸在那人的脊椎骨上！“噗”的一声闷响，那杀手连惨叫都未能发出，便如同烂泥般瘫软下去，眼见是不活了。
苻宏不敢迟疑，强压下心中的翻腾，翻身上马，手中承影剑划出一道清冷的弧光，格开一名逼近杀手的弯刀，剑锋顺势下削，竟将其持刀的手掌齐腕斩落！然而他毕竟久居深宫，虽得名师传授剑法，招式精妙，根基扎实，却终究缺乏这般刀头舔血、你死我活的实战历练，剑法中缺少了一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狠辣决绝之气。一名身形矮小的黑袍杀手，窥得空隙，如同鬼魅般绕至其战马侧方，手中弯刀毒蛇吐信般直刺苻宏腰腹！
苻宏惊觉时已避让不及，只得猛拧腰身，只听“嗤啦”一声，腰间锦袍被刀锋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冰冷的刀尖甚至在他腰侧皮肤上留下了一道火辣辣的血痕！
“殿下小心！”叶惊鸿浴血回援，眼见苻宏遇险，竟不顾自身，合身扑上，以血肉之躯硬生生挡住了另一名杀手攻向苻宏后心的致命一击！“噗嗤！”锋利的弯刀深深嵌入叶惊鸿的左肩胛，几乎将他整个肩头劈开，鲜血如同泉涌，瞬间染红了他半边臂膀与战袍！
叶惊鸿痛得额头青筋暴起，却死死咬住牙关，发出一声如同受伤猛虎般的怒喝：“太子上马！走北阙门！快走！”
此时，佯攻南掖门的张武等人，已然冲至门下，纷纷点燃了随身携带的火油罐，奋力掷向宫门与附近的敌军！“轰！轰！轰！”接连几声爆响，火光冲天而起，浓密的黑烟滚滚升腾，暂时遮蔽了大片的视线，也引发了敌军一阵不小的混乱。
叶惊鸿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战机，厉声下令：“突围！”剩余的八名护卫如同心有灵犀，护着苻宏，策动战马，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那条狭窄幽深的西偏巷。
身后的追兵岂肯甘休？暗器破空之声不绝于耳，一名断后的士兵猝不及防，后心被一枚喂毒梭镖击中，闷哼一声，便从马背上栽落下去，再无生息。另一名士兵则被对方投来的毒烟弹笼罩，吸入毒烟，顿时面色发黑，滚落马鞍，在雪地中痛苦挣扎。叶惊鸿亲自断后，一边挥舞铁锏拨打暗器，一边与追上的杀手缠斗，身上又添了三道刀伤，两处镖创，鲜血几乎将他染成一个血人，但他依旧如同礁石般，死死守住队伍的最后一道防线。
终于，一行人拼死冲出了那道被之前战斗破坏的宫墙缺口！残阳如血，昏黄的光线无力地照耀着这片狼藉的大地，满目皆是倒伏的尸骸与破碎的旌旗。马蹄踏过冰冷坚硬的冻土，一路不敢停歇，狂奔出数里之遥，身后的喊杀与火光，才渐渐变得模糊、遥远。
二人勒住战马，停在一处可以遥望长安城的高地之上。回首望去，只见那座昔日繁华壮丽、象征着前秦无上荣光的帝都，此刻已是多处火起，滚滚浓烟如同一条条狰狞的黑龙，直冲天际，将灰暗的天空都染上了不祥的色泽。标志性的钟鼓楼已然坍塌，而皇宫核心的太极殿方向，更是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夜空，那冲天的烈焰，仿佛正在焚烧着一个时代的残骸。
看到这如同末日般的景象，苻宏只觉双膝一软，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与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全身，几乎要从马背上坠落下去。
一旁的叶惊鸿急忙伸手扶住，但他自己亦是失血过多，脸色苍白如纸，那伸出的、布满老茧与血污的手，也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陛下……母后……还有满朝文武……”苻宏望着那片火海，声音颤抖，如同梦呓，“他们……他们难道都……都不在了吗？”
叶惊鸿低下头，不忍再看苻宏那充满绝望与期盼的眼神，声音沉重得如同铅块：“宫变发生得极其突然且迅猛……据末将最后得到的零星消息，慕容垂的旧部早在城中埋伏，趁乱起事，姚苌的人也同时在内苑多处纵火……内外夹攻，秩序崩坏……长安，长安恐怕……已非我大秦之长安了。”
寒风卷着残雪与灰烬，扑面而来，冰冷刺骨。
苻宏默默地从怀中取出那个乌木锦盒，颤抖着手指，将其打开。那半截铭刻着“大秦龙雀”的断剑，静静地躺在柔软的丝绸衬垫之上，冰冷的剑身，反射着远方那焚城的熊熊火光，仿佛它自身也在燃烧，在泣血。
他缓缓闭上双眼，两行热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脸颊，瞬间便在凛冽的空气中变得冰凉。片刻之后，当他再度睁开眼眸时，眼中的泪痕虽未干透，但所有的彷徨、恐惧与软弱，似乎都已被那场大火焚烧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这荒原风雪般的苍凉，与一种破而后立的决绝。
“自今日起，”他低声说道，声音不大，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斩断了过往的一切，“我不再是前秦太子苻宏。”
他抬起头，望向那未知的、黑暗的前路，一字一顿：“我只是苻宏。一个……还活着的人。”
叶惊鸿静静地望着他，看着这位一夜之间失去一切、被迫成长的年轻主上，嘴角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安慰或劝谏的话，但最终，千言万语都化作了一声无声的叹息。他只是默默地，用那只尚能活动的右手，更加用力地握紧了那柄饱饮敌血的浑铁铁锏，向前半步，如同最忠诚的磐石，守在了苻宏的身侧。
就在这时，远处蜿蜒的山道之上，突然扬起了一线尘土！
数骑快马，正以极快的速度向着他们所在的方向疾驰而来！马上的骑手皆身披与秘魔门杀手类似的黑色劲装，手持利于骑射的长弓，行动间透着一种训练有素的默契与彪悍。为首一名骑士，似乎发现了高地上的二人，猛地举手示意，整个队伍的速度立刻减缓下来，呈扇形缓缓逼近。
苻宏眯起眼睛，努力望向那支队伍，隐约看到其中一面旗帜的角落，绣着一个扭曲而诡异的蛇形图案！
叶惊鸿脸色剧变，猛然抬手，一把按住了苻宏坐骑的缰绳，声音凝重得如同结了冰：
“是秘魔门的残部……他们，竟然还有后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