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靖三十七年,春和景明。
皇城朱雀大街早已是人山人海,青石板路被往来人群踏得温润发亮,两侧酒肆茶坊的楼阁上挤满了翘首以盼的百姓,连墙头上都爬着半大的孩童。今日是三年一度科举放榜的日子,更是新科进士入宫面圣、金殿殿试的吉日。长安城里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道朱红宫墙上,盼着见证新科状元的诞生。
人群中,一抹青衫身影格外惹眼。
沈清辞站在街角的老槐树下,身姿挺拔如修竹,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他面容清俊,眉宇间带着几分文人特有的温润,眼神却平静得不像个等待放榜的考生,反倒像是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喧嚣。
三年前,他还是江南水乡那个跟着恩师沈修苦读的“沈家大郎”,如今,他是奔赴长安应试的举子沈清辞。没人知道,这副挺拔的男儿躯壳下,藏着南楚末代太子之女楚昭宁的血海深仇。十五年前那场宫变,烈火焚城,父皇母后的鲜血染红了宫墙,唯有她,被忠心耿耿的禁军统领拼死送出,托付给隐居的前朝翰林沈修。从此,世上再无楚昭宁,只有沈清辞。
“出来了!放榜了!”
一声高喊划破喧闹,人群瞬间沸腾起来,蜂拥着涌向皇城根下张贴榜单的墙面。沈清辞不急不缓地跟着人流移动,目光掠过密密麻麻的名字,最终落在榜首那三个烫金大字上——沈清辞。
状元及第。
周围爆发出阵阵惊叹,有人议论着他的寒门出身,有人称赞他的才名远播,也有人投来嫉妒与审视的目光。沈清辞神色未变,只是指尖微微收紧,袖中的手悄然攥成了拳。这状元之位,是他踏入朝堂的第一步,也是他为南楚复仇、查清当年真相的敲门砖。他不能输,也输不起。
不多时,宫中太监捧着圣旨而来,尖细的嗓音穿透人群:“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新科贡士沈清辞、谢明轩、萧文彬等三百人,即刻随朕入宫殿试,钦此!”
随着圣旨宣读,沈清辞与其他新科贡士一同整肃衣冠,跟着太监穿过朱雀门,踏入了这座象征着大靖最高权力的紫禁城。红墙黄瓦,飞檐斗拱,处处透着威严与肃穆,却也藏着看不见的刀光剑影。沈清辞目不斜视,步履沉稳,心中却早已警钟长鸣。这里是靖元帝的地盘,是覆灭南楚的罪魁祸首的巢穴,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
太和殿内,香烟缭绕,龙椅之上端坐着大靖天子靖元帝。他年方四十二,面容英挺,眼神锐利如鹰,周身散发着久居上位的威严与不容置疑的气场。龙椅两侧,文武百官分列而立,左侧是世家勋贵与宗室藩王,右侧是寒门官员与中枢重臣,气氛庄严肃穆,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新科贡士们按照名次排列,跪拜行礼:“臣等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靖元帝的声音低沉有力,目光缓缓扫过阶下众人,最终落在了最前排的沈清辞身上,“你便是沈清辞?”
“回陛下,臣正是沈清辞。”沈清辞微微躬身,声音清朗,不卑不亢。
靖元帝微微颔首,语气中带着几分审视:“朕听闻你出身江南寒门,师从隐儒沈修,年纪轻轻便才名远播,连江南大儒都对你赞不绝口。今日殿试,朕倒要看看,你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有经天纬地之才。”
说罢,靖元帝抬手示意,太监立即捧着一卷策论题目上前,展开在沈清辞面前。题目是“安邦定国论”,要求结合大靖当前局势,谈谈如何平衡皇权、世家与民生,实现天下长治久安。
这题目看似宽泛,实则暗藏机锋。如今大靖朝堂,世家派垄断仕途,藩王手握兵权,寒门士子虽受皇帝扶持却势力薄弱,民生因连年赋税与边境摩擦而日渐凋敝。靖元帝此举,既是考察沈清辞的才学,更是在试探他的立场与政治远见——是依附世家,还是站队皇权,或是真正心系苍生?
沈清辞目光扫过题目,心中已有定数。他略一沉吟,便提笔在手,笔墨挥洒间,思路清晰如流。他没有刻意迎合皇权,也没有贬低世家,而是从“民为邦本”切入,层层递进:
“臣以为,安邦定国,首在安民心。民者,水也,君者,舟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今大靖虽表面太平,实则民生凋敝,赋税苛重,寒门士子难登仕途,世家垄断资源,藩王势力尾大不掉,皆为隐患。欲安民心,当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欲平朝堂,当打破世家垄断,广纳寒门贤才,使朝堂上下各安其位;欲制藩王,当渐进削权,恩威并施,而非操之过急,引发叛乱……”
他的策论洋洋洒洒,既有对时弊的精准剖析,又有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字里行间透着一股超越年龄的沉稳与远见。殿内众人纷纷侧目,有人赞赏,有人嫉妒,也有人暗自警惕。
靖元帝坐在龙椅上,目光紧紧盯着沈清辞的笔尖,神色渐渐从审视变为赞许。他执政五年,一直想扶持寒门制衡世家,却苦于没有合适的人选。沈清辞的出现,恰如一场及时雨,不仅才思敏捷,更难得的是立场中立,既不依附世家,也不盲目忠君,而是以“苍生”为念,这正是他想要的人才。
待沈清辞写完策论,太监呈给靖元帝。靖元帝细细品读,龙颜大悦,忍不住赞道:“好一个‘民为邦本’!沈清辞,你这篇策论,切中时弊,见解独到,朕甚是满意!”
就在此时,站在世家派首位的宰相谢渊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臣有异议。”
谢渊是世家谢家的掌舵人,当朝宰相,权势滔天。他年近六旬,须发半白,眼神却阴鸷锐利,看向沈清辞的目光带着明显的敌意。沈清辞的崛起,无疑会威胁到世家的利益,他自然不会坐视不管。
靖元帝眉头微蹙:“谢相有何异议?”
“陛下,沈清辞虽有才学,却出身寒门,根基浅薄,难堪大用。”谢渊语气恭敬,却字字诛心,“我大靖开国以来,朝堂重臣多出自世家名门,并非陛下偏袒,实因世家子弟自幼接受良好教育,熟悉朝堂规矩,更有家族势力作为支撑,方能稳定大局。沈清辞孤苦无依,无依无靠,即便有几分才学,也难保日后不会被人利用,或是因根基不稳而误国。臣以为,状元之位,当择出身名门、品行端方者担任,方能服众。”
这番话,表面是为朝廷着想,实则是在打压沈清辞,维护世家的垄断地位。殿内世家派官员纷纷附和:“谢相所言极是!寒门子弟难堪大任,还请陛下三思!”
寒门官员们则面露愤懑,却敢怒不敢言。谢渊权势太大,他们根本无力抗衡。
一时间,殿内目光都聚焦在沈清辞身上,想看他如何应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发难。连靖元帝也微微挑眉,目光带着几分玩味与试探。他想看看,这个年轻的寒门状元,是否有应对世家打压的勇气与智慧。
沈清辞神色平静,没有丝毫慌乱。他上前一步,对着靖元帝躬身行礼,而后转向谢渊,目光坦荡,语气沉稳:“谢相此言,臣不敢苟同。”
“哦?”谢渊冷笑一声,“你有何高见,不妨说来听听。”
“臣以为,人才之用,当观其才学与品行,而非出身与门第。”沈清辞的声音清朗有力,响彻大殿,“昔年商汤任用伊尹,伊尹本是奴隶,却助商汤推翻夏桀,建立盛世;周文王任用姜太公,姜太公垂钓渭水,年过七旬方才出山,却助周灭商,开创八百年基业。此二人皆非世家名门,却能成为一代名相,流芳百世,何也?因其有经天纬地之才,有忧国忧民之心!”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殿内世家官员,语气带着几分锐利:“反观今日之世家,虽名门望族,人才辈出,却也不乏尸位素餐、贪赃枉法之辈。谢相口中的‘世家子弟熟悉朝堂规矩’,在臣看来,不过是熟悉结党营私、垄断资源之术;所谓‘家族势力支撑’,不过是为一己之私、家族之利,而非为天下苍生、为大靖江山!”
这番话掷地有声,字字如刀,直刺世家派的要害。殿内瞬间鸦雀无声,寒门官员们暗自叫好,世家官员们则脸色铁青,谢渊更是气得浑身发抖。
“放肆!”谢渊怒喝一声,“沈清辞,你一个寒门小子,竟敢污蔑世家,诋毁朝臣,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臣不敢污蔑,只是陈述事实。”沈清辞神色不变,依旧不卑不亢,“臣出身寒门,自幼受恩师教诲,深知百姓疾苦,也知晓寒门士子求学之难。陛下推行科举,本就是为了打破世家垄断,广纳天下贤才。如今谢相却以出身论英雄,岂不是违背了陛下的初衷,阻塞了天下贤才的仕途?”
他转头看向靖元帝,躬身道:“陛下,臣以为,朝堂之稳,不在世家之盛,而在贤才之聚;国家之安,不在门第之高,而在民心之向。若只因出身寒门便被弃之不用,只因其出身世家便委以重任,久而久之,朝堂必将死气沉沉,贤才隐退,奸佞当道,民心离散,国之不国矣!臣虽出身寒门,却愿以毕生所学,为陛下分忧,为苍生谋福,若有一日因才疏学浅而误事,臣甘愿受罚,以谢天下!”
这番话,既阐明了自己的立场,又巧妙地迎合了靖元帝扶持寒门、制衡世家的心思,同时展现出的风骨与担当,让殿内众人无不侧目。
靖元帝坐在龙椅上,眼中的赞许之色更浓。他要的,就是这样既有才学、又有风骨、还懂得审时度势的人才。沈清辞的表现,远超他的预期,不仅化解了谢渊的发难,更借机敲打了世家势力,简直是一石二鸟。
“说得好!”靖元帝抚掌大笑,“沈清辞,你所言极是!朕推行科举,正是为了选拔你这样的贤才,不问出身,只看才学!谢相,今日之事,沈清辞所言句句在理,你就不必再固执己见了。”
谢渊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不敢违抗圣意,只能躬身道:“臣遵旨。”
靖元帝目光再次落在沈清辞身上,语气郑重:“沈清辞,你才思敏捷,风骨卓然,朕心甚慰。今日殿试,你独占鳌头,朕钦点你为新科状元,赐进士及第,入翰林院任修撰,即刻上任!”
“臣谢陛下隆恩!”沈清辞跪地行礼,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激动。
状元之位,翰林院修撰,这是他踏入朝堂的第一步。虽然翰林院看似清闲,却是接触核心典籍、了解朝堂内幕的绝佳之地,更是他调查南楚旧案的关键所在。
谢渊站在一旁,看着沈清辞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阴鸷。这个寒门小子,年纪轻轻便如此厉害,日后必成大患。看来,往后的日子,不能让他太过顺遂了。
殿试结束后,新科贡士们纷纷向沈清辞道贺,谢明轩更是上前一步,笑着说:“沈兄,今日殿上一番言论,真是痛快淋漓!明轩佩服之至!”
谢明轩是此次科举的探花,出身世家谢家旁支,却为人刚正不阿,看不惯主家的飞扬跋扈。今日沈清辞舌战谢渊,他心中早已暗暗叫好。
沈清辞对着他拱手一笑:“谢兄过奖,不过是据理力争罢了。”
两人相谈甚欢,一同走出太和殿。刚到宫门外,便见一位身着锦袍、面容温润的年轻男子站在廊下,手中拿着一把折扇,正含笑看着他们。
男子身形挺拔,气质儒雅,眉宇间带着几分慵懒,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他看到沈清辞,上前一步,拱手道:“这位便是新科状元沈清辞沈兄吧?在下萧景琰,久仰沈兄才名。”
沈清辞心中一动。萧景琰,靖元帝第七子,封号靖王。传闻这位靖王沉迷诗书字画,不问政事,是个闲散王爷。但沈清辞深知,在这深宫朝堂之中,真正的闲散王爷早已湮没无闻,能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他躬身回礼:“原来是靖王殿下,臣沈清辞,见过殿下。”
萧景琰微微一笑,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语气带着几分试探:“沈兄今日殿上舌战谢相,真是名不虚传。只是,谢相权势滔天,沈兄如此得罪于他,日后在朝堂之上,怕是少不了要多些波折了。”
沈清辞心中了然,这位靖王看似关心,实则是在试探他的立场与底气。他淡淡一笑:“殿下多虑了。臣一心为国,为陛下分忧,为苍生谋福,只求问心无愧,至于其他,并非臣所虑之事。”
萧景琰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点了点头:“沈兄高义。日后若有需要,沈兄可随时来靖王府寻我。”
说罢,他转身离去,背影洒脱,却给沈清辞留下了一个深深的谜团。这位靖王,到底是真的闲散,还是另有图谋?他主动示好,又有何用意?
沈清辞站在宫门外,望着萧景琰离去的方向,眼神渐渐深邃。京城的水,比他想象中还要深。但他别无选择,只能一步步走下去,哪怕前方布满荆棘,哪怕要与虎狼为伴。
他转头看向远处的皇城,心中默念:父皇,母后,女儿已经踏入这权力的中心,很快,我就会查清当年的真相,为南楚复仇,为你们报仇雪恨!
春风拂过,吹动他的青衫衣角,也吹动了朝堂之上那无形的硝烟。沈清辞的京华之路,就此拉开序幕,等待他的,将是无尽的权谋争斗、生死考验,以及一段注定纠缠不清的爱恨情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