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的滨海城，已然沉浸在新年的喧嚣里。街道两旁的梧桐树上缠绕着金灿灿的灯串，沿街商铺门口悬挂着大红灯笼，玻璃窗上贴满了寓意吉祥的窗花。空气中弥漫着硝烟与食物交织的复杂香气——那是爆竹燃放后的余味，混合着沿街炒货摊传来的糖炒栗子与烤红薯的甜香。
诗瑶打工的餐厅玻璃门上，水汽凝结成细密的水珠，缓缓滑落。打烊的时刻终于到来，老板娘站在门口，脸上带着疲惫而满足的笑意，将一个个厚实的红色信封塞到员工手中。
“辛苦了，新年发财！”
诗瑶接过属于自己的那份，指尖立刻感受到纸币扎实的厚度。六百元。这对她而言不只是一笔额外的收入，更像是一种证明——证明她可以在这个远离家乡的城市，靠自己的双手活下去。她小心地将红包放进羽绒服的内袋，拉好拉链，轻轻拍了拍，仿佛在确认这份踏实的存在。
推开餐厅厚重的玻璃门，一股凛冽的寒风立刻扑面而来，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她将脸往围巾里埋了埋，正准备踏入这片寒冷的夜色，脚步却猛地顿住了。
街对面，那盏有些年头的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晕，光晕中，两个倚着黑色越野车的高挑身影格外醒目。光线在他们周身勾勒出一圈模糊的金边，像是从另一个世界突然闯入的画面。
是昊辰和萧宇。
诗瑶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骤然松开，狂跳起来。她几乎以为自己因为连日的疲惫出现了幻觉。羽绒服粗糙的面料摩擦着她的脸颊，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背包带子，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你们……怎么来了？”声音脱口而出，被冷风一吹，带着几分不真切的颤抖。
萧宇已经像只大型犬般敏捷地穿过街道，带着一身寒气停在她面前，笑嘻嘻地伸手想揉她的头发。“傻瑶，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我俩可是专程……”
诗瑶下意识地偏头躲开，动作快得几乎成了本能。
“……来陪你守岁的！”萧宇的手落了空，也不在意，依旧笑容灿烂，露出一口白牙。
昊辰也缓步走近。他穿着剪裁利落的深灰色呢绒大衣，身形挺拔如松，路灯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他的目光在诗瑶带着明显倦意的脸上停留片刻，像在确认什么，然后才提起手中那个印着高端超市Logo的硕大购物袋，轻轻晃了晃。
“顺路。”他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波澜，“买了些食材，去公寓煮火锅？苏煜和星辰都回家过年了，地方宽敞。”
“顺哪门子路能顺到几百公里外……”萧宇在一旁抱着胳膊，小声地嘀嘀咕咕，被昊辰一个轻描淡写却隐含威慑的眼神扫过，立刻做了个给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乖乖闭了嘴。
时隔多日，再次踏进这间位于高档公寓诗瑶心里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感受。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带着雪松味的香薰气息，客厅那张巨大的灰色地毯上，仿佛还残留着上次他们一起吃早餐浅浅印记。这里曾是她初来滨海城时，最先停留的港湾。
火锅很快在客厅中央的电磁炉上咕嘟咕嘟地沸腾起来，厚重的牛油锅底翻滚着红亮的泡泡，辛辣浓郁的香气强势地驱散了从外面带进来的寒意，也似乎暂时熨帖了诗瑶内心翻腾的波澜。铜锅边缘蒸腾起白色的水汽，模糊了彼此的面容。
萧宇是个天生的活宝和气氛担当，忙着将一盘盘肥牛卷、虾滑、毛肚下进锅里，动作麻利，嘴巴也不闲着。
“傻瑶你是不知道，”他夹起一筷子颤巍巍的肥牛，放进诗瑶的油碟里，绘声绘色地开始表演，“我表哥他提前一个星期就开始刷票了！那叫一个紧张，嘴上不说，心里可着急了，生怕来晚了你就跟别人跑……嗷！”
一块裹满了辣油的嫩牛肉精准地塞进了萧宇张开的嘴里，力道恰到好处地让他消了音。昊辰面色如常地收回公筷，仿佛刚才那个快、准、稳的动作与他毫无关系，只淡淡吐出几个字：“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诗瑶看着他们兄弟俩这熟悉无比的互动模式，一直有些紧绷的嘴角终于忍不住弯起了一个清晰的弧度。这段时间在餐厅连续站八九个小时、应对形形色色客人积攒下的疲惫和深夜独处时那丝无法言说的孤独，似乎真的在这满室温暖喧嚣、食物香气的包裹中，被一点点融化、瓦解了。她端起面前那个印着小熊图案、装满橙汁的玻璃杯，杯壁传来恰到好处的冰凉触感。
“不管怎么样，”她的声音清晰了许多，带着真诚，“谢谢你们。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三个造型各异的杯子碰到一起，发出清脆悦耳的撞击声，像为这个略显仓促却又无比真切的团圆时刻，画上了一个短暂而美好的休止符。
饭后，萧宇自告奋勇承包了洗碗大业，哼着不成调的流行歌，叮叮当当地钻进了厨房，颇有眼力见地把客厅的空间留给了他们两人。
诗瑶踱步到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滨海城的除夕夜景，远处林立的高楼大厦化身为巨大的光屏，变幻着恭贺新禧的图案和字幕。更远处的天空，偶尔会炸开一两朵零星的烟花，绚烂的金色或银色光芒短暂地照亮一小片夜空，如同昙花，倏忽即逝，却拼尽全力留下惊心动魄的美。
昊辰无声地走到她身边，递过来一罐已经拉开拉环、冒着丝丝热气的杏仁奶。易拉罐温热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细微而明确。
“谢谢。”诗瑶接过，低声道。两人的指尖在不经意间有了一瞬的碰触，一丝微妙的、带着暖意的电流悄然滑过。
“兼职，很辛苦？”昊辰的声音比平时低沉柔和了几分，他的目光落在窗外遥远的灯火上，侧脸线条在明明灭灭的光影中显得有些模糊。
“还好，”诗瑶抿了一口温润甘甜的奶液，“习惯了。”她顿了顿，转头看向他，“你们什么时候回去？”
“初五之后。”昊辰也侧过头，目光沉静地回视她，窗外的霓虹在他深邃的眼底投下细碎的光点，“怎么，这么快就想赶我们走？”
“不是！”诗瑶几乎是立刻否认，声音有些急，随即又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微微垂下眼睫，盯着手中杏仁奶罐子上细腻的水珠，声音轻了下去，“毕竟大过年的，你们不在家………”
“他们都出去国外度假了，在哪过年都一样。”
“噢噢！”诗瑶呆呆的回答道。
昊辰沉默了片刻，将视线重新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状似随意地开口：“这段时间，在餐厅……有没有遇到什么特别的事？或者……感觉比较奇怪的人？这么多天也没见你给我发个信息什么的～…”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闲聊天气，但诗瑶捧着易拉罐的手指却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眼前瞬间闪过昊辰，心里五味杂陈。
“没有啊。”她最终用力摇了摇头，把那些令人不适的画面和感觉强行归咎于自己因为劳累而产生的过度敏感，抬起脸，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显得自然，“都挺好的，同事和老板都挺照顾我。”
昊辰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大约两秒钟，那目光不像是在看她，更像是在探测她话语背后的真实性。最终，他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喉间溢出一个低沉的单音：“嗯。那就好。”
时间在静默中流淌。将近一点，诗瑶起身告辞，坚持要回自己那个位于老城区的员工宿舍、距离这里需要二十分钟车程。昊辰没有强留，只是干脆地拿起放在玄关鞋柜上的车钥匙，语气不容置疑：“我送你。”
回去的路程很安静。车内暖气开得足，混合着昊辰车上那款标志性的、略带冷冽的木质香调。吃饱喝足、精神松弛下来的萧宇，已经在副驾驶座上歪着头，陷入了沉睡，发出轻微而均匀的呼吸声。车载音响播放着旋律舒缓的轻音乐，流淌在密闭的空间里。
诗瑶靠在后座，侧头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璀璨的灯河与霓虹招牌织就了城市夜晚虚假的白昼，偶尔有提前燃放的烟花在远处天际炸响，映亮她沉默的侧脸。
车子平稳地停在那栋墙皮有些剥落、透着年代感的六层居民楼下。诗瑶解开安全带，清脆的卡扣弹开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今晚，真的很开心。”她再次说道，这次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连她自己都未意识到的留恋。
“嗯。”昊辰从驾驶座回过头，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神显得格外深邃。
在她推开车门，一只脚已经踏到冰冷地面的时候，他却忽然叫住了她。
“诗瑶。”
“嗯？”她动作一顿，回过头。
他看着她，目光在车内仪表盘微弱光芒的映照下，沉静得像不见底的深潭，里面翻涌着某种她看不懂的情绪，语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几乎像是一种嘱托：“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可以找我。”
诗瑶的心跳再次失控地漏跳了几拍，一股莫名的暖流混杂着更加浓郁的不安，猝不及防地撞进心口。她有些怔忡，只能愣愣地点了点头，含糊地应了一声“好”，然后几乎是有些仓促地转身，快步走进了黑黢黢的单元门洞。
老旧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亮起，发出接触不良的滋滋声，光线昏黄，勉强照亮布满灰尘与蛛网的角落。
看着她位于四楼那个房间的窗户亮起温暖的灯光，昊辰才缓缓收回视线，重新发动了车子。引擎低沉的轰鸣声在寂静的小区里显得格外突兀。他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从仪表盘下方的储物格里，拿起了那个毫不起眼的、颜色泛黄的牛皮纸文件袋。他的指尖在封口处那圈紧紧缠绕的棉线上无意识地摩挲着，眼神在车外明明灭灭的光影交错中，变得锐利而冰冷，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
而此刻，回到那个只有十几平米、家具简陋却收拾得整洁温馨的员工宿舍的诗瑶，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并未立刻开灯。舍友已经睡着了，诗瑶可以听到他们浅浅的呼吸声。黑暗中，她只能听到自己有些紊乱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声。昊辰最后那句低沉而郑重的话语，和他那个深沉得令人心悸的眼神，在她脑海里反复盘旋、放大。
窗外，不知哪家邻居提前点燃的鞭炮噼里啪啦地炸响，热闹的声浪穿透玻璃，透露出除夕夜本该有的温暖与喜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