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船咿呀穿行于九曲河巷,碾碎两岸符箓霓虹投下的诡谲光影。待船头轻抵码头青石板,锈蚀蒸汽管道盘绕的老榕下,早有水珠从生苔的管壁滴落,在河面砸开细小涟漪。
老艄公竹篙定船,变戏法似的从舱板下摸出个油纸盒,不由分说塞进男司机怀里。斗笠阴影掩着他半张脸,压低嗓门的神态活像地下党接头:
“小哥瞧好!古河村土酿的盲公饼——佛山那帮都是咱这儿乌篷船倒卖去的二手货!”他指甲“哒”地弹了下盒盖,溅起星点糕屑,“知道为啥叫这名儿不?当年做饼的瞎眼老倌,靠着饼香,硬是哄回个俏媳妇!”眼风往司机腕表上一扫,嘿嘿笑道:“带两盒?包你媳妇也瞎……咳,闭着眼往你怀里钻!”
男司机捏着盒子进退维谷,喉结滚动:“多、多少?”
“爽快!”老艄公枯手一伸,五指张开翻两番,“十八块八!一盒足足二十七块!”见司机瞳孔地震,话锋闪电急转:“可您面相旺桃花!买十盒算您二十八块一盒——”
“等等!”司机慌忙按住扫码枪,“十八块八变二十八?您这优惠是倒着算?”
乌篷舱底“哐当”闷响。老艄公已拖出个湿漉漉的瓦楞纸箱,“咚”地墩在码头石阶上。泛潮的纸箱浸出深色水痕,黏着两片榕树叶。
“二百八!扫码!”他食指戳着箱面红字“囍结良缘”,声音黏腻如糖浆:“教您个乖——哄姑娘闭眼尝饼时……”突然踮脚凑近,嘴唇“啵”地虚啄在司机耳畔空气里,“这么着!保管姻缘簿上给您戳大红章!”
司机僵着脖颈,指尖在手机屏上空划拉,汗珠沿鬓角滚进衣领。280元在支付界面明明灭灭,活像烧红的烙铁。
“噗嗤——”
姒晨晨广袖掩唇,眼瞳中幽蓝数据流闪过,伸指点破玄机:“算法拆解:原价18.8元/盒×20盒=376元,现付280元实得二十盒。”她腕关节转出微妙卡顿,指尖划过纸箱:“名为涨价,实为买十送十。老头给您留面子呢!”
“高!实在是高!”赵雄眼底精光骤亮,手机已“滴”地扫过收款码,“老丈人再搬十三箱!”转头冲瞠目的助理司机一挥手:“塞满后备厢!明早拉回深圳——全司人手一箱!”他掸掸西装前襟,笑得像刚盘下整条生产线:“让那群光棍也沾沾盲公娶亲的运势!”
老艄公脸上褶子瞬间盛开如秋菊,竹篙“唰”地挑起河面碎光。女助理盯着堆成小山的喜饼箱,镜片后闪过忧虑——十三箱高糖油点心,足够让因果律办公室血糖飙成野火燎原。
看着赵雄扫码豪掷十三箱的“买路钱”,老艄公那张沟壑纵横的脸瞬间笑成了一朵怒放的野菊花,连声道:“阔气!老朽今日可算撞上了真财神!”他麻利地招呼着赵雄那位铁塔般的男司机,“小伙子,来来来,上船坐稳咯!老夫这就把你送到前头那停车场码头,顺带手帮你把这些宝贝疙瘩搬上车,保管妥妥帖帖!”
目送着乌篷船载着男司机和一船的“心意”晃晃悠悠没入水汽氤氲的河道深处,姒晨晨——这位举止带着机械精密感却偏生巧笑倩兮的“店仙”,领着赵雄与他那位镜片后目光锐利如鹰的女助理,继续拾级而上。她月白广袖轻拂,动作流畅中带着一丝非人的顿挫,指向岸边一处被藤蔓与蕨类植物温柔包裹、隐隐显露峥嵘的所在:“赵董,您瞅,这片临水的乱石滩,便是当年滴水岩公司发家时的‘龙兴之地’了。”
走近细观,只见嶙峋奇石堆叠成山,绿萝从石缝间倾泻如瀑,其间赫然镶嵌着几根粗壮、锈迹斑驳的钢结构骨架,如同巨兽沉睡后遗落的肋骨,沉默地诉说着铁皮棚屋的过往。
“您看,这些老钢骨,如今可是撑起了这‘佛光洞房’的体面呢!”姒晨晨的声音甜润依旧,却带着点“变废为宝”的小得意,“这名字的由来嘛,”她纤纤玉指优雅上指,一道七彩光束正透过穹顶某处菱形玻璃天窗倾泻而下,在微尘中流转如万花筒,“喏,全托这老祖宗留下的天窗福气,阳光一照,可不就是佛光普照?”
说话间,她已行至三号“佛光洞房”门前,吱呀一声推开那扇略显厚重的木制门扉。一股混合着陈年铁锈、湿润泥土与微凉空气的奇特气息扑面而来。洞内空间不大,穹顶高挑,光线透过那些菱形天窗,在地上投射出斑斓迷离的光斑。
姒晨晨并未急着介绍,而是微微扬起线条精致的下巴,对着穹顶深处那台体型庞大、外壳漆色斑驳、如同史前巨兽般盘踞的老式水冷空调,用一种哄孩子般的俏皮语调喊道:“肯老——!醒醒神儿!贵客临门啦!这位可是咱滴水岩的‘真龙天子’,赵董大人驾到!”
仿佛是听到了这声热络的“点名”,那盘踞在顶上的钢铁巨物先是发出一阵沉闷的、如同老人清了清嗓子的“吭哧…吭哧…”声,仿佛沉睡的肺叶重新开始鼓动。紧接着,内部机械运转的嗡鸣由弱渐强,肉眼可见的白色水汽在它粗壮的管道口迅速凝聚、翻滚。酝酿片刻后——
噗!
一道浓稠如牛乳的冷雾,带着凛冽的寒气,猛地从高处喷薄而出!这雾龙不偏不倚,精准地穿越过穹顶几束最耀眼的七彩光柱。刹那间,奇迹发生了:冰冷的水汽粒子裹挟着阳光的七色光谱,在半空中幻化出无数道流动的、五彩纷呈的光带!雾气氤氲流转,光带缭绕升腾,整个“佛光洞房”瞬间被一种如梦似幻、却又寒气刺骨的奇异“仙气”所笼罩,真真恍如误入琉璃仙境,下一秒就该有仙女踩着雾霭飘然而至。
“嘶——!”一旁的女助理猝不及防,被头顶兜头而下的寒雾激得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抱紧了双臂,牙齿都差点打颤,“这……这老古董的制冷劲头,也太霸道了点吧?”声音都带了点哆嗦。
“那是自然!”姒晨晨一脸与有荣焉的傲娇,仿佛这制冷神功是她亲传,“想当年,诺大一个铁棚厂房,机器轰鸣热浪滚滚,就靠肯老这一尊‘定海神针’,单枪匹马就把那翻腾的热气儿治得服服帖帖!”她语气笃定,仿佛在陈述宇宙真理,“别看肯老他老人家‘吭哧吭哧’好似不太伶俐,可灵性着呢!我们说的话,他门儿清;周遭的情绪,他也感受得到。只不过嘛……”她眨眨眼,带着点分享小秘密的神气,“这位老人家,天生就是个闷葫芦性子,千言万语到了他这儿,就只剩一句——吭哧吭哧!”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头顶的肯老非常应景地、中气十足地又吼了两声:“吭哧!吭哧吭哧!”声音洪亮,震得空气都跟着微微发颤。
女助理皱着眉头,忍不住职业病发作,推了推眼镜,仰头仔细观察着那硕大的机体,提出专业性质疑:“这动静……听着真像哪颗螺丝没拧紧,在那儿高频振动呢?智能改造的时候,没给这些要紧的关节都好好紧一紧、排查排查?”
“排查?那必须的呀!”姒晨晨立刻挺直了腰板,一脸“你太小看我们技术了”的表情,“肯老浑身上下,里里外外,但凡能找到的螺丝帽,早就被咱们用上了顶顶牢靠的‘特种防松脱螺丝’!就高铁轨道上哐当哐当跑几百公里都不带晃一颗的那种级别!”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发现了宇宙级未解之谜的兴奋,“可邪门儿就邪门儿在这儿!甭管这些螺丝给扭得多紧实,哪怕你用液压扳手上到死扣——”
她故意停顿一秒,双眸中数据流光微闪,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
“只要咱这位肯老‘心血来潮’,想‘吭’上那么一声……嘿!那‘吭哧吭哧’的动静,一准儿响彻云霄,分毫不减!你说,这算不算咱们‘佛光洞房’里,最大的未解之谜?赛博修真界的老蚌生珠,钢铁道场的梵呗自鸣?”她摊开双手,动作带着轻微的机械嗡鸣,一脸“这世界真奇妙”的促狭笑意,仿佛在讲述一个关于这古老空调的、科技无法完全解析的灵异传说。
甫一踏出那寒气刺骨却又光怪陆离的三号佛光洞房,外头裹挟着草木清香与淡淡水汽的空气便温柔地拥了上来。姒晨晨那身月白广袖在穿堂风中轻扬,带着一丝精密机械特有的顿挫感,引着赵雄一行踏上了一条蜿蜒起伏、廊腰缦回的宏伟连廊。
“赵董,您瞧!”姒晨晨的声音甜润依旧,却多了几分导游式的专业热忱,她纤纤玉指优雅地划过眼前景象,“这便是大大园的点睛之笔,也是小仙心头最爱——‘龙蟠云栖廊’!咱们可是照着姑苏拙政园的神髓,一比一‘抠’出来的精髓版!”
眼前的长廊,飞檐斗拱,黛瓦朱栏,雕梁画栋间流转着江南园林的灵秀风骨。长廊并非孤芳自赏,其身下与四周,是匠心堆叠的假山群落。嶙峋怪石间清泉潺潺,或聚为小潭清澈见底,或泻作飞瀑银珠跳溅。水汽氤氲,滋养着石缝里疯长的蕨类与青苔,一派“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野趣。
姒晨晨脚步不停,广袖翻飞间指点江山:
“您细品这山石肌理,可不是乱堆的!五十六条形态各异、或隐或现的‘石龙’,就藏在这千岩万壑之中!龙首探水、龙身盘踞、龙爪扣岩……等会儿下起雨来才叫绝!”她眼中数据流光微闪,仿佛预演着场景,“雨水汇聚成溪,顺着预设的‘龙脉’奔流而下,最终在东南角的‘归墟池’激荡出最大的一条水龙造型!那气势——奔腾不息,直指沧海!象征咱华夏龙族血脉绵延,共和永昌!这风雨长廊本身,便是一条蛰伏待飞的盘龙之姿,龙首昂然,龙尾迤逦,将整个大大园揽入怀中,正是‘龙蟠’之意,亦是我‘龙族共和国’之精神图腾!”
她顿了顿,指向长廊那如巨龙脊柱般延伸的走势:“您再瞧这实用之处——‘云栖’二字便由此而来。这廊子如同巨龙的脊骨,曲曲折折,串联起园区里五百多家企业的门脸儿!甭管是斜风细雨还是瓢泼大雨,员工们只要在这廊下穿行,保管片叶不沾身,干干爽爽去上班!省了多少雨伞钱、烘干费?这便是咱‘抠门美学’里,实用与意境的最高融合!”
“咦?”一直紧随赵雄、镜片后目光锐利如鹰的女助理遽然发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较真劲儿(或许还掺着点被AI比下去的微妙醋意),“姒小姐,方才在停车场码头,您可是亲口说的,绿藤铁棚之下拢共四十八家大小字号安营扎寨。这转眼间……就冒出五百多家了?莫非是这长廊自带空间折叠之术?”
姒晨晨闻声,“咔嗒”一声极轻微地顿住脚步,流畅地转过她那巧笑倩兮的金属头颅,电子眼瞳中蓝光微闪,仿佛在检索数据库,声音依旧甜润无波:
“助理姐姐好记性!小仙所言不虚。扎根大大园核心办公的‘滴水岩生态链主干公司’,确确实实,只有四十八家。”她月白广袖优雅一展,指向长廊两侧那些被藤蔓半掩、或古朴或现代的门面,“然则,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这四十八家主干公司旗下,层层孵化、枝蔓相连的二级配套、三级协作乃至N级外围小工坊……如同老树盘根,繁衍生息,林林总总加一块儿——不多不少,五百三十七家!皆在咱们这条巨龙廊道的庇护之下,共享这‘云栖’之便。”
女助理显然未被完全说服,指尖在平板边缘无意识敲击,继续追问:“按您之前说法,大大园日常容纳上班族顶峰也就千把人。五百多家企业分摊下来,平均每间岂不是……两三条枪撑门面?这也太‘小微’了吧?”
姒晨晨那由精密合金构成的下巴微微抬起一个优雅的弧度,仿佛在无声展示AI的耐心上限(虽然理论上没有上限)。她小嘴一张,吐字依旧清晰:
“助理姐姐,您这‘平均’二字,可把咱大大园的‘云办公’精髓给平均没啦!”她指向园区远处那些被绿意包裹、人影稀疏的建筑,“我说的是‘平时扎根于此办公’的一千多号人。更多人马——比如咱们遍布九州、行踪飘忽的‘双非游侠’,足足三千之众!他们十之八九的时间,不是在客户现场挥洒汗水,便是在天南海北的酒店、高铁、乃至田间地头‘云’上奋战!”她话锋一转,带着点“找茬儿您可找错对象”的小促狭,“您瞧那边廊下——”
她精准指向风雨长廊另一侧疏影处,几个穿着随性、甚至堪称“落魄”的身影。有的帆布鞋开了胶,用登山扣当鞋带绑着;有的工装裤膝盖磨得泛白,还沾着不明污渍;更有个哥们,外套肘部大大咧咧咧着个口子,露出里面同样不算崭新的T恤。
“看见没?破鞋、破裤、破外套,身上没点‘战损风’痕迹的,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资深‘双非游侠’!”姒晨晨语气里带着点“自家孩子糙是糙但能打”的傲娇,“这些‘游侠’能回大大园‘龙巢’喘口气的,十停里也就一停,约莫三百人。其中还多半散在古河村犄角旮旯的‘落脚点’猫着。真正在这大大园核心区晃悠的‘活宝’,拢共也就二三十个!您这‘平均算法’……可不就失真了么?”
赵雄目光在自家那位锱铢必较的女助理和眼前这位逻辑精密、应对滴水不漏的“店仙”之间逡巡,心中不禁喟叹:这女机器人,脾气是真“好”啊!或者说,她压根儿就没有“脾气”这玩意儿?挑剔如斯,依旧笑靥如花,解释不厌其烦。啧……照这么发展下去,将来真让这些铁疙瘩、代码精把活儿都包圆了,也不是不可能嘛?这“无人办公”……看来不只是个抠门口号?
一行人沿着“龙蟠云栖廊”迤逦前行。廊外景致随着步移景换——原来大大园改造时,从河道里清淤挖出的海量泥土并未外运,而是就地堆塑,竟在园区腹地硬生生垒起几座葱茏小山!虽无巍峨之势,却也峰回路转,绿意盎然。山上遍植嘉木,翠竹掩映间,凉亭翼然,石阶蜿蜒。
姒晨晨化身最称职的导览,一路指点:这是百年老榕盘根错节如虬龙探爪;那是新栽紫藤已攀上仿古灯柱,只待春日垂瀑;转角处一丛芭蕉叶阔如扇,雨后承露最是清响……赵雄听得入神,仿佛真在游赏一方浓缩的山水盆景。
就在赵雄驻足于半山腰一处凉亭,凭栏俯瞰整个大大园那“赛博水乡混搭朋克园林”的魔幻全景,心神为之所夺之际——
“锵——!”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遽然撕裂了山林的静谧!
前方不远处,一片茂密的竹林掩映下,先前隐约的嘈杂声浪瞬间拔高、扭曲,化作激烈的争吵与推搡!人影在翠竹间隙晃动、纠缠!
电光火石间!
一道雪亮的寒光,毫无征兆地自混乱中暴起!竟是一柄开了锋的长剑!
只见一个面容因愤怒而扭曲的年轻男子,双目赤红,口中嘶吼着含混不清的怒骂,手臂肌肉贲张,将全身力道灌注剑身,不管不顾地朝着对面另一人——狠绝地拦腰横斩而去!
“噗嗤——!”
利刃破开血肉的闷响,惊心动魄!
被砍中那人连惨叫都未能发出,身体如同被抽去骨头的布袋,猛地一僵,随即轰然扑倒在地!大片刺目猩红的液体,如同被打翻的朱砂罐,争先恐后地从他身下、腰间疯狂洇涌出来,瞬间染红了身下的青石板与泥土!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如同无形的潮水,猛地拍打在赵雄的鼻腔!
几滴温热的血珠,甚至飞溅到近旁的翠绿芭蕉叶上,缓缓滑落,留下几道怵目惊心的暗红轨迹。
前一秒还是诗情画意的园林胜景,后一秒已是血溅五步的人间惨剧!
赵雄何曾亲眼目睹过如此凶戾暴烈的场面?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僵!他双目圆睁,嘴巴无意识地张着,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半个音节也发不出来,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在原地,瞳孔里只映着那一片迅速扩散、仿佛连空气都染上了一层诡异血雾的猩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