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风雪凄号,拍打着朱漆殿门,发出沉闷的呜咽之声。苻宏的手,依旧稳稳地按在盛放着龙雀断剑的乌木锦盒之上,指尖感受着那木质传来的冰凉,仿佛能借此触碰到帝国命运的脉搏。
他清晰地听见了殿外脚步声的骤然中断。
那绝非巡夜禁军整齐划一的步伐,也非宫中侍卫日常换岗的动静。这脚步声,沉重、缓慢,每一步都伴随着金属甲叶相互摩擦碰撞发出的“铿锵”之音,在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刺耳与肃杀。紧接着,是两声极其短促沉闷的响动,如同装满谷物的麻袋重重砸落在雪地之中——没有预想中的呼喊示警,没有兵刃交击的锐响,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生命骤然消逝的寂静。
他倏然抬眼,目光如电,直射向那两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生死世界的殿门。
侍立在殿角的四名贴身侍卫,亦都是百战余生的精锐,此刻同样察觉到了这非同寻常的异动。四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右手几乎在同一时刻,无声地搭上了腰间的刀柄,身体微微前倾,已然进入了临战状态。其中一人,是侍卫队长张贲,他压低声音,急促道:“太子殿下,外面情况不对,末将前去查探!”
“勿动!”苻宏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传入每一人耳中,“来的……绝非自己人。”
然而,张贲护主心切,已然抢前半步。就在他身形微动的刹那——
“嗖!”
一道细微却尖锐的破空之声,骤然自雕花窗棂的缝隙间穿透而入!一支三寸余长、通体黝黑的透骨短镖,如同暗夜中噬人的毒蛇,精准无比地没入了张贲的咽喉!
张贲身体猛地一僵,双目圆睁,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他徒劳地伸手想去捂住喉间那瞬间涌出的、温热的液体,喉咙里发出几声“咯咯”的怪响,随即颓然扑倒在地,鲜血迅速在他身下蔓延开来,染红了冰冷的玉砖。
“有刺客!”余下三名侍卫目眦欲裂,怒吼出声,瞬间“锵啷”一声拔刀出鞘,身形闪动,背靠背结成一个小小的三角阵势,将苻宏护在中央,刀锋向外,目光警惕地扫视着门窗方向。
“封锁所有侧门!弓弩手上弦!将所有灯烛全部点亮!”苻宏已然起身,声音冷静得可怕,一连串命令脱口而出。他知道,此刻任何的慌乱,都将是致命的。
两名侍卫得令,毫不犹豫地冲向大殿两侧的偏门,意图从内栓死通道。然而,其中一人刚摸到那沉重的榆木门栓,还未来得及动作,便听得门外传来一声机括轻响。随即,一股浓稠如墨、带着刺鼻腥甜气味的黑烟,竟从门缝之下急速渗入殿内!
那侍卫猝不及防,吸入一丝,脸色瞬间变得青紫,他猛地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竟溢出了带着泡沫的黑血,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般软倒在地,四肢抽搐不止。
“是西域奇毒‘阎王笑’!大家闭气!”另一名侍卫见识颇广,惊骇怒吼,眼见毒烟弥漫,他情急之下,抬脚踹翻了身旁一座青铜雁鱼灯。灯油泼洒,遇火即燃,“轰”的一声,火舌猛地窜起,迅速舔舐上垂落的锦缎帷帐,火光骤然大盛,将大殿靠近门廊的一角照得亮如白昼。
跃动的火光照亮了苻宏的脸庞,他的眼神却如同终年不化的冰雪,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他已退至紫檀大案之后,左手紧紧抱着那个乌木锦盒,右手“沧啷”一声,抽出了腰间那柄装饰古朴、却锋利无匹的佩剑——剑名“承影”,乃行冠礼时父皇所赐。
殿外的脚步声,变得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清晰。
透过燃烧的窗纸破洞,可以看见一道道身着漆黑夜行衣的人影,如同鬼魅般在窗外交错掠过。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迅捷而无声,显示出极高的训练素养。他们并不急于破门强攻,只是如同狩猎的群狼般,围绕着这座孤零零的大殿缓缓逼近,那无形的杀气和压迫感,仿佛一张正在逐渐收紧的死亡之网。
一名侍卫死死守住正门,刀尖抵地,全身肌肉紧绷,死死盯着那微微震颤的门板。忽然,“喀喇”一声脆响,厚重的殿门竟被一股巨力硬生生震开一道裂缝!一只戴着精钢爪套、指甲尖锐乌黑的手,闪电般从裂缝中探入,抓住门内侧的巨大铜栓,发力一扭一拉,“哐当”一声,碗口粗的门栓竟应声而断!
殿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猛然拉开!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大量雪花,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冲入殿内,刮得人脸颊生疼。殿中燃烧的火焰被这狂风一吹,剧烈地摇曳晃动,明暗不定。门外,五名身着黑袍、脸上覆盖着狰狞鬼怪面具的杀手,如同来自九幽的使者,默然肃立。他们手中持有的,并非中原常见的刀剑,而是一种弧度诡异的弯刀,刀身在跳跃的火光下,反射出幽蓝淬毒的光泽。为首一人,缓缓抬起戴着铁爪的左手,五指微微弯曲如钩,那漆黑的指甲,仿佛沾染了无尽的亡魂。
“秘魔门……”苻宏瞳孔微缩,一字一顿地吐出了这三个字。他曾在皇室秘藏的卷宗中见过关于此门的记载。这是一个起源于西域、行事狠辣诡谲、专为各方权贵处理“湿活”的杀手组织,素来活跃于边陲之地,极少涉足中原核心,更从未敢将手伸入皇宫大内。如今,他们竟如此明目张胆地出现在此地,其背后所指,不言而喻。
这些黑袍杀手并未立刻进攻,只是如同冰冷的雕塑般列阵于门前,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片刻之后,一阵更加沉重、仿佛能引动地面微微震颤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雪而来。一个异常高大魁梧的身影,分开风雪,出现在殿门之外。他身披一袭玄黑色大氅,肩宽背厚,仅仅是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如同山岳般的压迫感。
他站在门前,面具后的目光,如同两柄实质的利剑,穿透弥漫的烟尘与火光,直射殿内的苻宏。
四目相对,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光在交织碰撞。
那人缓缓抬手,摘下了脸上的鬼面具,露出一张粗犷凶戾的面孔。眉骨高耸,眼窝深陷,一双眸子开合之间,精光四射,如同暗夜中的饿狼。他开口,声音如同闷雷滚动,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苻宏,交出断剑,老夫或可留你一个全尸。”
苻宏握紧了手中的承影剑,剑柄传来的冰冷触感让他心神稍定,他沉声道:“东方霸!”
来人正是秘魔门掌门,“血手人屠”东方霸!此人乃是羌族豪酋姚苌麾下最凶恶的鹰犬,多年来在北方边境屠戮了无数前秦旧部与忠于苻氏的将领,凶名赫赫。如今他竟亲自潜入长安,目标明确——正是为了那半截龙雀断剑,以及他苻宏的性命!
“你父皇苻坚,刚愎自用,败于江左小儿之手,剑断人亡,乃是天数!”东方霸嘴角扯出一抹残忍的冷笑,“你守着这半截废铁,在这即将倾覆的破殿之中,还想支撑到几时?”
苻宏默然不答。他心知肚明,与这等只认利益、毫无信义的凶徒,没有任何条件可讲。今日之局,唯有死战,或可觅得一线生机。
东方霸似乎也失去了耐心,不再多言,抬手轻轻一挥。
他身后那五名黑袍杀手,如同得到指令的傀儡,立刻齐刷刷上前两步,手中淬毒弯刀同时出鞘,幽蓝色的刀光连成一片,杀气瞬间弥漫开来。
殿内,此刻仅剩三名尚有战力的侍卫,其中一人中毒倒地,气息奄奄,另外两人虽持刀护在苻宏身前,但面对东方霸这等凶名在外的宗师级高手以及精锐的秘魔门杀手,胜算渺茫。跳跃的火光映照在他们年轻而坚毅的脸上,写满了决死无悔的忠诚。
“杀。”东方霸嘴唇微动,只吐出一个冰冷的字眼。
五名黑袍杀手身形骤动,如同五道黑色的闪电,扑入殿中!
刀光乍起,第一名杀手目标明确,直扑苻宏面门!挡在前方的侍卫怒吼一声,横刀奋力格挡,“铛”的一声巨响,竟被对方刀上传来的诡异劲力震得踉跄后退,虎口瞬间崩裂,鲜血淋漓。第二名杀手如同鬼魅般从侧翼突袭而至,弯刀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那名侍卫躲闪不及,肩头顿时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飙射而出,染红了衣甲。
第三名杀手最为狡诈,他并未参与围攻侍卫,而是身形一纵,如同大鸟般跃上紫檀高台,手中弯刀带着凄厉的风声,直劈向苻宏面前的案桌!苻宏反应极快,侧身闪避,同时将锦盒紧紧抱入怀中。“咔嚓”一声,锋利的弯刀深深砍入坚硬的木案之中,木屑纷飞,裂痕如同蛛网般蔓延开来。
殿内的火势借助风势,越烧越旺,浓烟滚滚而起,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那名肩头受伤的侍卫,眼见太子遇险,竟不顾自身伤势,嘶吼着拼死反击,一刀斩向一名杀手的小腿。那杀手吃痛,身形一滞,反手一记铁爪,快如闪电,瞬间抓穿了侍卫的胸膛!那侍卫身体剧震,眼中神采迅速黯淡,倒下之时,手中仍死死握着那柄卷刃的战刀。
最后一名完好的侍卫,浑身浴血,依旧死死护在苻宏身前,他手中的刀已然卷刃多处,呼吸粗重如牛。
东方霸这才缓步踏入殿内,玄色大氅拂过地上的尸体与血迹,如同魔神降临。他目光落在被逼至墙角的苻宏身上,眼中没有丝毫人类的情感,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你身边的人,一个个都为你而死。下一个,便轮到你了。”
苻宏背脊紧贴着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
他心念电转,深知此刻绝不能与对方硬拼。东方霸乃成名多年的高手,麾下杀手精锐,宫门至今无人示警,说明对方谋划周密,很可能已控制了部分宫禁。硬撼,唯有死路一条。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身后墙壁上的一处细微凸起。那是通往太极殿后廊的一条隐秘传令通道的入口,平素极少启用,唯有皇室核心成员方知晓其存在。
然而,他不能此刻便逃。一旦有所异动,必然引来东方霸的雷霆一击。他需要时间,需要一个契机。
他必须拖延!
“东方霸!”苻宏忽然开口,声音在噼啪的燃烧声中显得异常清晰,“你秘魔门远在西域,为何甘为他人鹰犬,深入这长安险地?你背后之主,究竟是谁?”
东方霸闻言,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将死之人,何必多问?你以为,老夫会与你多费唇舌?”
“是那反复无常的姚苌?”苻宏不顾他的嘲讽,继续追问,试图从其反应中窥探蛛丝马迹,“还是那野心勃勃的慕容垂?”
听到这两个名字,东方霸的眼神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随即恢复冰冷:“聪明。但,毫无用处。”
他显然不愿再多言,缓缓抬起了那只戴着漆黑铁爪的右手,最后一柄淬毒弯刀,在他气机牵引下,刀尖微微颤动,锁定了苻宏的咽喉。
“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苻宏深吸了一口灼热而带着血腥味的空气,内力已暗自提至巅峰,承影剑微微震颤,发出细微的嗡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嗡——”
一声苍凉、低沉、仿佛来自遥远洪荒的牛角号声,陡然穿透呼啸的风雪与殿内的厮杀声,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这号角声,并非长安守军使用的制式号角,而是带着鲜明的北方草原气息,雄浑而悠长,充满了野性的力量。
东方霸眉头骤然紧锁,霍然转头,凌厉的目光射向宫墙之外。
殿内残存的几名黑袍杀手,动作也不由得一滞,下意识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紧接着,第二声号角再次响起,比之刚才,距离更近,声音也更加急促有力!
“咚!咚!咚!” 沉闷如雷的战鼓声,伴随着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的、密集而迅捷的马蹄声,自远而近,大地似乎都在微微颤抖!那气势,绝非小股部队所能拥有。
东方霸脸色一沉,冷声道:“有人闯宫!而且是大队骑兵!”
苻宏心中亦是一震。他同样听得出来,这绝非宫中守军的调动。守军纪律严明,绝不会在夜间如此大规模、高速度地奔驰,更不会使用草原的牛角号与战鼓。
是外兵!
是谁的军队?是敌是友?
而从东方霸瞬间凝重的神色来看,这突如其来的变数,显然也超出了他的预料和控制。他当机立断,挥手下令:“留下三人,务必诛杀苻宏!其余人,随我迎敌!”
命令一下,训练有素的秘魔门杀手迅速分作两拨。三名杀手留下,刀锋再次指向苻宏,而东方霸则带着另外两人,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冲出大殿,迅速消失在风雪与黑暗之中。
殿内,压力骤减,但危机并未解除。
火势愈发猛烈,燃烧的梁木不断从屋顶掉落,砸在地上,溅起漫天火星。
一名留下的黑袍杀手,眼中凶光一闪,不再迟疑,身形暴起,手中弯刀划出一道幽蓝的弧线,直刺苻宏胸口!苻宏早有准备,施展出皇室身法“游龙步”,侧身巧妙避让,同时手中承影剑顺势一撩,剑锋精准地划过对方持刀的手臂。那杀手闷哼一声,手臂上出现一道血痕,但他攻势不停,反手一记毒辣的黑虎掏心,铁爪直抓苻宏面门!
苻宏疾退两步,背脊再次撞上墙壁。
第二名杀手窥得空隙,从侧方无声无息地逼近,刀光一闪,削向他持剑的右手手腕,角度刁钻狠辣。
危急关头,苻宏临危不乱,抬腿猛地踢翻身侧一座尚未倾倒的青铜灯架。沉重的灯架带着呼啸的风声砸向第二名杀手,暂时阻住了他的攻势。
第三人见状,纵身一跃,欲从上方凌空扑击,给予致命一击。
就在此时,“轰隆”一声巨响!一根被火焰烧断了承重结构的粗大横梁,带着熊熊烈焰,轰然断裂,不偏不倚,正好砸落在苻宏与那名凌空扑下的杀手之间!灼热的火焰猛地爆开,气浪翻滚,逼得那名杀手不得不强行扭转身形,狼狈落地。
天赐良机!
苻宏岂会错过?他毫不犹豫,转身运足内力,一掌拍向身后墙壁上那处不起眼的凸起!
“轧轧轧——”一阵机括转动之声响起,墙壁上竟悄无声息地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门!
苻宏抱着锦盒,身形一闪,如同游鱼般迅速钻入密道之中。
身后,立刻传来了黑袍杀手愤怒的吼声,以及弯刀疯狂劈砍暗门入口的“哐哐”声响。
密道之内,狭窄而幽深,脚下是冰凉粗糙的石阶,仅能凭借前方微弱的光线辨明方向。头顶不断有灰尘和碎屑落下,显示出外面大殿火势的猛烈。苻宏不敢有丝毫停留,沿着通道疾步前行。他知道,这条密道通往太极殿后的一处偏僻小院,那里靠近宫墙,设有马厩,或许有一线逃出生天的希望。
但他心中不敢有半分松懈。东方霸及其党羽既然能悄无声息地潜入宫禁核心,必然还有后手,绝不会如此轻易地放任他离开。
密道尽头,是一扇厚重的生铁小门。他运力于肩,猛地一撞,“哐当”一声,铁门应声向外弹开,一股比殿内更加凛冽清新的寒气,瞬间扑面而来。
外面,是后宫一处堆放杂物的偏僻小院,积雪深厚,四周万籁俱寂,仿佛与方才殿内的修罗战场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他刚踏出密道,脚步落地,却突然感到脚底一滑,身形微晃。
低头看去,借着雪地反射的微光,只见洁白的积雪之上,竟赫然有一大滩尚未完全冻结的、暗红色的血迹!
不止一滩。
目光所及,小小的院落之中,横七竖八地躺着五六具尸体,皆身着宫中侍卫服饰。他们的死状极其整齐,都是被人以重手法瞬间扭断了脖颈,或是被钝器击碎了胸骨,无声无息地毙命于此。
苻宏的心,瞬间沉了下去。他缓缓抬头。
只见院门那拱形的出口处,不知何时,已然静静地站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人同样身着玄色衣衫,几乎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他身形魁梧,比之东方霸似乎也不遑多让,沉默地立于风雪之中,手中,提着一柄仍在缓缓滴落血珠的、乌沉沉的浑铁铁锏。
那人抬起头,目光如同两道冰锥,穿透风雪,牢牢锁定在苻宏身上。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低沉,不带丝毫感情:
“太子殿下,且随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