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风雪呼号，那疾驰而至的马蹄声，却在宫门前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猛然扼住咽喉。
东阁偏殿内，炭火盆中的红光映照着苻宏沉凝的面容。他正端坐于紫檀大案之后，手边摊开着尚未写完的军令文书，墨迹犹湿，笔尖悬停，第三条关于坚壁清野的指令即将落于纸上。殿内虽人影稀疏，却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绷。
便在此时，沉重的殿门轰然洞开，挟着漫天风雪与刺骨寒意，两名值守宫门的带刀侍卫踉跄抢入，神情惊惶，肩上竟合力扛着一个血人！
那人浑身浴血，披风碎裂成缕，胸腹间一道可怕的伤口皮肉翻卷，深可见骨，脸色已是死灰，唯有一双半睁的眼眸，尚存一丝游丝般的光彩。他双臂死死环抱胸前，紧护着一物，仿佛那是比性命更珍贵的东西。嘴唇微微翕动，却只能发出嗬嗬的进气声，已然说不出半个清晰的字来。
“太……太子殿下！”一名侍卫声音发颤，急声道，“此人……此人自称身负天王密令，不顾阻拦，从宫外一路强闯，连破三道宫门！我等……我等实在拦他不住！”
苻宏眸光一凝，手中狼毫轻轻置于笔山之上。
他认得此人。
正是半个时辰前，拼死带回淝水溃败消息，随后力竭昏睡在炭火旁的那个年轻信使——李三石！
方才他虽伤痕累累，却远不似此刻这般凄惨。眼下他周身血迹未干，新旧伤痕叠加，整个人如同刚从血池地狱中挣扎而出，那强撑着一口气不肯咽下的执拗，令人观之动容。
苻宏离案起身，步履沉稳地走向殿中。
侍卫见状，欲上前帮忙解开李三石怀中那被油布紧紧包裹之物，却被苻宏抬手止住。
他撩起袍角，竟单膝跪于冰冷的地砖之上，一手轻柔地托住李三石那无力垂下的头颅，另一只手，则缓缓探向他死死护住的胸前。动作轻柔而郑重，仿佛怕惊扰了这位忠勇之士即将逝去的英魂。
“我认得你，”苻宏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在这死寂的殿中回荡，“李三石，斥候营小旗，忠勇可嘉。”
似是听到了这声呼唤，李三石涣散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聚焦在苻宏脸上。他嘴唇剧烈颤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天……王……未……死……但……不……能……归……”
话音未落，一口带着内脏碎块的乌黑淤血，猛地自他口中涌出，染红了苻宏的袍袖。
苻宏身形未动，甚至连眉梢都未曾稍抬，只是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小心翼翼地，一层层揭开那被血与冰浸透的油布包裹。
最外层已然被暗红的血液彻底浸透，黏连在一起。第二层油布尚存些许防水之效，剥开时发出轻微的撕裂声。直至第三层，包裹得最为严实完整，当苻宏指尖触及其下硬物时，心中不由一沉。
那并非预想中的书信或印信，而是一截冰冷、坚硬的断刃！
剑尖部分已然缺失，剑身自中段崩裂，只余下半截残锋。剑脊之上，以古篆铭刻的“大秦龙雀”四字，虽历经磨损，笔画间仍透着一股昔日的威严与肃杀。苻宏如何不识？这正是他父皇苻坚平日随身佩带，象征着前秦至高权柄与武运的镇国宝剑！
他犹记得，当年父皇于太极殿前，亲手将此剑授予监国理政的他，曾朗声言道：“此剑随朕三十六载，饮血开疆，斩敌酋九人，护我宗庙社稷安泰。今付于汝，望汝持心如剑，守我大秦山河！”
言犹在耳，剑却已断！
更令人心神俱震的是，在那参差不齐的断口下方，竟有人以尖锐之物，生生刻下了四个触目惊心的小字——
江左，谢。
殿内霎时间陷入一片死寂。
唯有窗外风雪呜咽，以及炭火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那跳跃的火光，映在断剑冰冷的锋刃和那四个字上，仿佛也带上了一丝诡谲与寒意。
侍立在殿角的几名宫廷侍卫，皆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他们或许不懂朝堂之上波谲云诡的争斗，但他们认得这把剑！那是天王苻坚的象征，是前秦百万将士心中的图腾！如今，图腾折翼，剑断魂消，更被刻上这不明所以却充满不祥的四个字。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与恐慌，无声地在每个人心头蔓延开来。
苻宏怀抱断剑，久久未动。
他缓缓闭上双眼，胸膛微微起伏，似在极力平复那翻江倒海般的心绪。片刻之后，当他再度睁开眼眸时，眼中虽有点点晶莹水光闪烁，却并无泪水滑落，那目光深处，反而燃起一种近乎决绝的平静。他伸手，轻轻为李三石合上那不肯瞑目的双眼，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忠节之士，国之脊梁。传令，以校尉之礼厚葬李三石，抚恤其家，世代免役。其名，当入忠烈祠，受后世香火供奉。”
言毕，他毅然起身。
左手紧握那半截龙雀断剑，右手提起案边一盏青铜宫灯，步履沉凝地走至大殿中央。灯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悠长，投映在冰冷的玉砖和殿壁之上，恍如一尊即将临世的守护神祇。
他将断剑高高举起，让那残破的锋刃与刺目的刻字，清晰地呈现在所有人面前，声音朗朗，穿透风雪，回荡在殿宇梁栋之间：
“此剑，乃天王信物！剑虽折，其魂不灭！其志不屈！自今日起，我苻宏，不再仅仅是大秦太子，更是前秦社稷最后一脉守魂之人！山河倾覆，我与之共尽！国祚存亡，我与之同休！”
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与决心，竟将那殿外呼啸的风雪声都压了下去。
所有侍卫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杆，右手紧握刀柄，目光灼灼地望向那执剑而立的身影，无声地表达着效死之志。
苻宏转身，重回案前，命内侍取来一个乌木锦盒。那盒子原本用于存放最为机密的诏书符节。他亲手打开盒盖，如同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将那段承载着国殇与谜团的断剑，小心翼翼地放入其中，随即盖上盒盖，将其郑重地置于案首最显眼的位置。那乌木盒子，此刻仿佛重于千钧。
他再次提笔，铺开一卷新的诏纸，笔走龙蛇，墨迹淋漓：
“诏：即日起，于太子府下增设‘龙雀卫’，秩比千牛卫，专司查访天王陛下之下落，并穷究‘江左谢’之事。此卫独立行事，凡涉此务，无论涉及何人何职，皆可越级直报本宫，遇紧急情状，可行非常之权！”
写罢，他取过那方青玉太子印玺，蘸满朱砂，重重钤于诏书末尾。
一名身着玄甲、眼神锐利的侍卫统领快步上前，单膝跪地，双手过头，恭敬地接过这份沉甸甸的诏令。他抱拳沉声道：“末将，领命！”旋即起身，大步流星而出，身影迅速没入殿外的风雪黑暗中。
殿内余下之人，目光皆不由自主地聚焦于案首那个乌木锦盒之上。那里面盛放的，不仅是一段残剑，更是一个帝国的命运，一个扑朔迷离的惊天谜团。目光之中，有悲痛，有迷茫，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凝聚起来的决然。
苻宏坐回案后，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锦盒冰凉的木质表面，指尖沿着上面雕刻的云纹缓缓移动，仿佛能透过这木盒，感受到那断剑的悲鸣与重量。
殿外，巡逻卫士整齐的脚步声规律地响起，踏在积雪之上，发出“沙沙”的声响，维系着这危城之夜表面上的秩序。
他知道，淝水之败，三十万大军灰飞烟灭，不过是这场巨大风暴的序曲。北方诸部，匈奴、鲜卑、羌人，那些蛰伏的野心，此刻正如雪原下的毒蛇，纷纷抬起头来，吐着信子，窥伺着这摇摇欲坠的帝国。而父皇生死不明，镇国宝剑断裂并被刻上敌国权臣的标记……这背后隐藏的阴谋与凶险，恐怕远超他最初的想象。
但他还活着。
他还站在这里。
剑断了，人未倒。
这破碎的山河，这惶惶的民心，他必须，也唯有他，来扛起！
殿外的风雪，似乎永无停歇之时。
厚重的宫门紧闭，将无尽的寒意与杀机暂时阻挡在外。
他端坐于案后，背脊挺得笔直，如同深深钉入这片苦难大地中的木桩，任凭狂风暴雨，亦无法使其弯曲分毫。
忽然间，他抚摸着锦盒的手指微微一顿，倏然抬头，锐利如鹰隼般的目光直射向那两扇紧闭的殿门！
门外的脚步声，停了。
那不是巡逻卫士规律而沉稳的节奏。
这脚步声，沉重，缓慢，每一步都带着金属甲叶摩擦碰撞的“铿锵”之声，充满了压迫感，正向殿门步步逼近。
接着——
“咚！”
一声闷响，似有重物倒地。
紧接着，又是“咚”的一声！
没有惊呼，没有惨叫。
只有躯体砸落在积雪上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闷声响。
苻宏按在乌木锦盒上的手，指节骤然收紧，青筋隐现。
殿内的空气，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