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骁拉开铁门时，风从外面灌进来，带着海雾的咸腥与金属冷却液的微刺气味。铁门在轨道上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像一头疲惫的巨兽喘息。苏婉柔就站在那里，白大褂被夜风吹得紧贴身体，勾勒出单薄的轮廓，仿佛一尊即将碎裂的瓷像。
她没等他开口，声音已先一步撞进耳膜：“手套的事——”话只吐出一半，身子忽然一晃，手猛地撑住门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一瞬，她的影子在灯光下扭曲了一下，像是某种信号断连前的残影。
陈骁几乎是本能地跨步上前，左手稳稳托住她肘弯。袖口滑开，露出手腕内侧那个拇指大小的报警器——红灯一闪，再闪，频率紊乱得如同心电图濒临停跳。他眼神一沉，喉结动了动，却没说话，只是俯身，右臂穿过她膝弯，左臂环住肩背，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她很轻，像一段被抽去骨血的公式推导，只剩外壳漂浮于现实之外。可那套防护服加上背在身后的仪器箱，加起来足有六十斤。他脚步顿了一下，重心下沉，稳住身形，转身往里走。
走廊空旷，顶灯是冷白色的LED阵列，光线均匀得没有温度。脚步声在两侧金属墙上反弹，形成细微回响，仿佛整条通道都在低语：她不该来，她撑不住了。
他用左臂夹紧她，右手从裤袋掏出激光焊接仪，对准墙边通讯终端轻轻一点。
“B区交由备用AI监管，三十分钟内勿扰。”
指令发送成功，绿灯微闪。他把焊接仪塞回去，加快步伐。
反应堆测试区不能离人超过十五分钟，系统会自动降频。但现在，他顾不上了。
苏婉柔的脸贴在他肩头，呼吸急促而浅，额角滚烫，像是体内有场看不见的链式反应正在失控。他记得她昨天还在控制室说要查手套的事——那副编号G-09的手套，在第三次模拟中出现了延迟传导，误差0.3毫秒。她坚持认为不是设备问题，而是算法补偿出了偏差。
他当时没在意，以为她又钻进了哪个细节死胡同。可现在想来，她是直接从地下七层的隔离实验室赶过来的，中途甚至没脱掉防护服。
休息室在控制区东侧，门禁刷脸通过。他一脚踢开门，屋里陈设一如往常：一张行军床，漆皮剥落；一个铁皮柜，锁扣生锈；一台老式空调，嗡嗡作响，吹出的风带着铁锈味。他小心地将她放上去，动作轻得像在安置一枚未拆封的引信。
他解开防护服领扣，摘下头盔。发丝瞬间散落，黏在汗湿的脸颊和脖颈上，几缕贴在唇边，随呼吸微微颤动。他抬手想拨开，指尖刚触到发丝边缘，又顿住，缓缓收回——转而去探她脉搏。
腕部皮肤滚烫，脉搏快而不齐，每分钟超过一百二十次。这是典型的神经性应激反应，叠加长时间认知超载的结果。他打开腕表界面，调出她最近72小时的生命体征与活动记录。
屏幕显示：进食三次，总时长不足四十分钟；最长连续睡眠为37分钟，其余时间全部标记为“高密度演算”或“系统调试”。其中有十六小时集中在中子流共振模型的逆向验证上，期间心率多次突破警戒线，但她手动屏蔽了所有预警提示。
他盯着看了两秒，手指一划，关掉了界面。
她的右手一直攥着，蜷成拳状，指节发白，像是护着什么不可示人的秘密。他知道她脾气——越是虚弱，越不肯松手。所以他没硬掰，只是在床沿坐下，靠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融进空调的噪音里：
“论文我已经改了，不用再验了。”
这句话像是钥匙，轻轻一转，锁芯便松动了。几秒钟后，她的手指抽搐了一下，慢慢张开。一张折叠的草稿纸滑落出来，落在灰蓝色的床单上，像一片坠落的雪。
陈骁捡起，展开。
正面密密麻麻全是公式，墨迹深浅不一，红笔批注层层叠叠，有些地方几乎划破纸背。那是他的原始框架——三年前他在北极站独自推导出的基础模型，曾被学界称为“不可能完成的闭环”。而她在上面加了三项修正参数，重构了衰减函数，将预测精度提升了两个数量级。
他翻到背面。
一行口红写的字，歪歪扭扭，却写得极用力，仿佛每一个笔画都耗尽了力气：
“他的公式……很美。”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这行字不该存在。苏婉柔有严重的文字洁癖，实验记录必须用标准字体誊抄三遍，草稿纸也从不允许出现非学术内容。更别说用口红——她连护肤品都不用，嫌早晚护理浪费十二分钟十七秒。
可它就在那儿，像一道突如其来的裂痕，撕开了那个永远冷静、理性、近乎无情的教授外壳，暴露出底下某种柔软到令人窒息的东西。
他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久到空调换了节奏，久到门外传来远处管道的轻微震鸣。然后他慢慢折好纸，放在她手边的床头柜上。
保温杯还在那儿，是他昨天留下的。银色外壳，底部有一圈磨损的痕迹。他拧开盖子，水还是温的，甚至能闻到一丝淡淡的枸杞香。他没喝，只是把它挪到离她更近的位置，正好在她醒来时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
她睫毛突然抖了一下。
他立刻停下动作，屏息看着她。她没醒，但嘴唇微微翕动，像是在说什么。他凑近一点，听见几个模糊音节，辨不清词句。
他抬起右手，想替她擦掉嘴角的汗。手套还没换，指尖还沾着机油味。他犹豫了一瞬——这双手刚修完C区的磁约束线圈，满是油污——可终究还是用指背轻轻碰了下她的脸颊。
收回手时，一道油印留在她右脸，斜斜一抹，像朵墨梅，绽放在雪地上。
她眼皮又颤了颤，这次嘴角轻轻往上提了一下，幅度很小，但确实是笑了。梦里的笑，无意识的回应，却比任何清醒的言语都更锋利地刺进他胸膛。
陈骁坐着没动。三秒钟后，他站起身，转身走向门口。
门咔哒一声锁上，电子锁显示“内部锁定，权限仅限A级”。
他走在走廊里，手套没换，油渍也没擦。经过一面金属墙时，倒影映出他的模样：工装裤膝盖处磨得起毛，手套裂口露出半截虎口疤痕，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藏着一丝极淡的波动，像深海下的暗流。
但他左手伸进工具包侧袋，摸到了那支红笔——不是普通的记号笔，而是她专用的那种耐高温、抗辐射的特种红笔，笔帽上有她指甲掐出的小凹痕。
他拿出来，看了看，旋紧笔帽，塞进了胸前口袋。位置比平时高了些，紧贴心脏。
回到控制室，主屏幕显示测试进度87%。冷却管压力正常，中子流频率稳定，距离临界点还有十二分钟。一切如常，仿佛刚才那一幕从未发生。
他坐下来，戴上耳机，开始监听反应堆音频。水流声、金属微震、信号滴答，全都清晰可辨。他一边听，一边打开笔记本，准备记录最后阶段数据。
刚敲下第一行字，手机震了一下。
是赵铁柱发来的消息：“南海那边又发现信号源，频率跟上次不一样。”
他看完，没回。
而是把笔记本合上，抬头看向监控墙。最右侧的小屏连着休息室摄像头，画面里，苏婉柔仍躺着，脸侧那道油印没擦掉，手边的纸上，口红字正对着镜头，像一句无声的宣言。
他盯了几秒，低头看自己胸前口袋。红笔的位置确实比平时高了些，压着心跳的节奏。
这时候，主屏幕弹出警告：
【C区共振幅值超出阈值0.4%】
他站起来，抓起螺丝刀，朝测试区走去。
走到半路，他又停下，回头看了眼休息室方向。走廊尽头静悄悄的，门缝里透不出光。
然后继续往前走。步伐稳健，背影坚定，像一道不会偏移的函数曲线，朝着未知的终点运行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