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的夜寒冷如铁,阿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石像那断裂的右臂肩头,在他摊开的掌心里,那枚鱼凫目形状的灯母印记,正随着他平稳的呼吸,一明一灭。
这已是他守在这里的第三个夜晚。
三天前,他耗尽了最后一捧“引魂糟”,在那短暂的意识交汇中,从老酿酒师的残识深处,换来一句几近崩碎的嘶吼:“瓮没死……它在底下……他们在抽它的脉!”
那声嘶吼如一道惊雷,自那夜之后,地底深处传来的沉闷回响就再未停止。
那声音并不剧烈,却连绵不绝,仿佛一头被囚禁的洪荒巨兽正在地心深处艰难地吞咽、搏动。
阿卯的目光穿过凛冽的夜风,凝视着石像胸口的位置。
那里,由酒晶断面天然形成的“心灯图腾”,在息媪的术法被破后曾短暂恢复光华,但此刻,又被一层新生的、薄薄的结晶风暴重新封裹。
尽管如此,在那结晶层极深之处,仍有一点微弱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固执地搏动着。
他缓缓抬起左手,用随身携带的刻刀在右手食指指尖划开一道浅口。
殷红的血珠沁出,在灯母印记的光芒映照下,显得格外灼热。
他俯下身,将那滴血精准地滴入石像肩部的一道裂缝中。
“你还记得‘回家’两个字吗?”他低声问,声音被风吹得细碎。
血珠沿着冰冷的石缝渗入,悄无声息。
一分钟,一小时,一天。
除了地底的闷响,石像再无任何回应。
阿卯没有动,就那么坐着,仿佛自己也成了一尊雕像。
直到第三日黄昏,在石像另一侧,一道几乎微不可察的裂口处,一滴琥珀色的液体,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渗了出来。
那液体一出现,一股混杂着清冽与微苦的奇特香气便瞬间弥散开来。
阿卯的瞳孔猛地一缩,这个味道他永生难忘,正是他濒死时被灌入、也是陈默在归墟火中炼出的,“胎酒”的余韵。
林语笙几乎是冲进临时搭建的洁净分析舱的。
她用微型虹吸管小心翼翼地吸取了那珍贵的一滴“忆酒”,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彻夜未眠的分析开始了。
当她将样本注入便携式生物发酵舱,通过高精度显微镜头观察其内部结构时,一段匪夷所思的微型影像竟在培养皿中自行演化、浮现。
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晶林,无数透明的晶柱拔地而起,构成一座永恒的囚牢。
陈默的身影就在其中,他被困在一块巨大的晶体中央,双手疯狂地拍打着透明的壁垒,嘴唇不断开合,没有声音,但林语笙通过唇语,清晰地辨认出那三个字——“救母瓮”。
她心脏猛地一跳,猛然抬头,冲到另一台仪器前,飞速核对着持续监控的“静契波”频谱图。
一条惊人的规律呈现在眼前:数据图上,代表石像内部能量波动的尖峰,每一次的出现,都与另一条代表阿卯进入浅层睡眠时的脑波活动曲线,精准同步!
“他在用你的梦当通道!”林语笙失声说道,她抓起数据板,疾步冲向祭台,想立刻把这个发现告诉阿卯。
然而,她刚到石像脚下,却发现阿卯已经提前醒来。
他没有看她,而是借着营地的火光,正用一块炭笔,在一张粗糙的羊皮纸上专注地勾画着什么。
林语笙走近一看,瞬间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幅她从未见过的地下结构图,繁复而精准。
图纸以归墟母瓮的遗址为绝对中心,九道粗壮的酒脉如巨树的根系般向四方蔓延,贯穿了整个涪江流域的地下,而所有根系的最终汇聚点,赫然就是石像心口图腾的位置!
与此同时,在营地外围,沈青萝正巡守至第三株被重点保护的酿芽旁。
月光下,她敏锐地察觉到,原本青翠欲滴的叶片边缘,泛起了一层诡异的银色光泽。
她抽出随身的匕首,刀尖轻轻一刮,竟刮下来一层薄如蝉翼的晶膜。
她将晶膜凑到火光前,那晶膜非但不燃,反而发出一声类似幼兽呜咽的、极细微的震鸣。
当晚,她再次遭遇了那只通体透明的酒晶蛛。
它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攻击性,只是悄无声息地在九株酿芽之间,重新编织着一张看不见的网。
沈青萝握紧了刀柄,但这一次,她没有贸然斩断蛛丝。
她想起了什么,从怀中取出一只小漏送给她的、空空如也的古朴陶罐,屏息静待。
当一根晶莹的蛛丝试探着触及陶罐的罐口时,奇妙的一幕发生了。
那蛛丝仿佛找到了归宿,竟主动缠绕其上。
罐中,随即缓缓浮现出一段模糊的、流光溢彩的画面:一座通体由晶石构成的山峰前,一名白发如瀑的女子跪在地上,怀中紧紧抱着一个身体已大半晶化、即将彻底化为石像的少女。
她没有施法,没有念咒,只是将脸埋在少女冰冷的额前,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我不是要你死……我是怕你烧尽啊!阿音……我是怕你像他们一样,烧得连灰都不剩……”
沈青萝怔在原地,手中的匕首无声滑落。
她终于明白了,息媪不是敌人,她只是一个被过往灼伤得太深、用错了方式的守墓人。
祭台中央,小漏迈着他惯有的、悄无声息的步子,走近正对着地图沉思的阿卯。
他将一直背在身后的行囊解下,捧出最后一只、也是最古老的一只陶罐,罐壁上刻满了意义不明的划痕。
他将陶罐递给阿卯,罐底,压着一片被他珍藏许久、从未启用的忆酒结晶。
阿卯接过陶罐,以那枚融合了心脉的灯母印记,轻轻触碰结晶。
轰——
意识仿佛被一只巨手拽入深海,他瞬间坠入了一场庞大的集体梦境。
梦中,上百名面容模糊、衣着各异的失忆者,同时捧着陶罐,跪地朝拜。
他们口中吟诵着破碎的《酒契》片段,神情狂热而悲怆。
在他们身后,一座宏伟的、倒悬于地底虚空的古城,正被无数晶丝拖拽着,缓缓下沉。
古城的中心,那尊传说中的母瓮裂开一道缝隙,乳白色的酒浆从中涌出,却又在瞬间被更多、更粗的晶丝缠绕、拖拽、抽吸回地底更深处。
阿卯猛然惊醒,冷汗湿透了后背。
他彻底明白了,“静契波”不仅仅是陈默的呼救信号,更是母瓮封印彻底松动、本源即将被抽干的最后预警。
若再不行动,整个涪江流域的文明记忆根基,都将被炼成那块镇压一切的“永镇碑芯”!
不能再等了。阿卯
他取出祖传的最后一份“引火糟”,混入那两滴珍贵无比的“胎酒”,又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撮已然褪白的头发,将其揉碎,一同放入石臼中,熬制成一碗漆黑如墨的浓浆。
他将其命名为,“燃梦引”。
这一次,他没有像之前那样,试图将记忆投放给别人。
他端起石碗,将那碗散发着炽热与苦涩气息的糊状物,一饮而尽。
随即,他盘坐于石像基座之上,深吸一口气,伸出右手,将那枚已与血脉相连的灯母印记,直直地按在了石像胸口的心灯图腾之上,强行开启了最深层次的共鸣。
刹那间,天旋地转。
他的意识如流星般坠入那片冰冷死寂的晶网深处。
但这一次,他看见了不一样的景象。
他看见幼年的自己蜷缩在川太公酒坊的门口,大雨滂沱,高烧濒死。
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撬开了他紧闭的牙关,将一滴乳白色的液体灌入他口中。
耳边,响起一个模糊而温柔的低语:“胎酒渡命,灯契未灭,活下去。”
画面流转,他看见了归墟的无尽火海之中,陈默的身影在消散前的最后一刻,用尽所有力气,将三滴忆酒封入虚空,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等他长大。”
阿卯泪流满面。
原来,他从来不是一个替代者,一个被迫背负他人命运的影子。
他从一开始,就是被选中的那个“共燃者”。
陈默没有熄灭,只是换了一个火塘,而自己,就是那个被他亲手点燃的火塘。
当他再次睁开眼,掌心的灯母印记已不再是单纯的鱼凫目形状,而是彻底转化为一枚繁复而苍古的血金色符印。
他头顶的发色又向根部蔓延了一寸灰白,但身体里非但没有虚弱,反而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温润力量,正在四肢百骸中循环往复。
他站起身,抬手,轻轻抚摸着石像那冰冷粗糙的脸颊,低声说:“你不需安静,我们也不必沉默。”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座石像胸口猛然一震!
咔嚓——
那层封裹着心灯图腾的结晶层,应声出现蛛网般的裂纹。
一丝浓郁的、乳白色的酒气从裂缝中逸出,落地即化作一朵晶莹剔透的忆莲。
莲花的花瓣缓缓舒展,清晰地映出了陈默那张带着一丝疲惫与微笑的模糊面容,他的嘴唇微动。
阿卯闭上眼,用心聆听,那个熟悉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别停,孩子,你还得替他走完剩下的路。”
他睁开眼,望向东方已然泛起鱼肚白的天际,嘴角勾起一抹释然的笑,轻声回应:“这一次,我陪你一起烧。”
远处,涪江之畔,那块写着“归墟酿”的木牌在晨风中轻轻摇晃,仿佛也在低声附和这跨越千年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