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像右臂崩裂后第三日,临时搭建的祭台帐篷内,气氛凝重如铅。
阿卯召集了所有核心成员,他新剃的短发已能看见发根处泛起的灰白,与他愈发锐利的眼神形成鲜明对比。
他没有多言,只是启动了个人终端,将一段全息录像投射在众人面前。
画面中,几名自愿的九缄遗民服下一种暗红色糊状物后,陷入了短暂的昏迷。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们猛然惊醒,眼神清明得可怕,竟不约而同地抓起地上的石子,在泥地上飞快勾勒起来。
线条交错,街巷俨然,一座早已湮没在历史尘埃中的缄城布局图,以前所未有的精度重现于世。
“这是‘引魂糟’的初次试验,”阿卯的声音沙哑而沉稳,“它能通过陈默留下的‘忆酒’为引,短暂点燃我们血脉深处的记忆。”
然而,画面一转,副作用随之显现。
录像末尾,七名试验者清醒过来,但他们的瞳孔中,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晶色翳膜。
他们不再言语,只是神情恍惚地抚摸着地面,反复呢喃着同一句话。
“他们在说,听见石头在哭。”
林语笙立刻上前,将自己的终端数据接入投影。
屏幕上,代表酒晶结构渗透率的曲线图触目惊心。
“阿卯,你的方向没错,但代价太大了。‘引魂糟’在唤醒血脉记忆的同时,也相当于在现实空间开辟了无数个微型信道,极大地加速了酒晶对物质世界的同化。”她指尖划过屏幕,一张繁复的阵列图浮现出来,“我根据地脉走向和九芽的分布,构建了‘反晶化屏障’的草图。以九株酿芽为支点,埋设特制陶环,注入抑契剂,形成‘活脉阻隔阵’,至少能延缓晶化蔓延的速度。”
众人正激烈讨论着方案的可行性,帐篷的帘布被一只小手轻轻掀开。
一个衣衫褴褛、脸上沾满泥灰的流浪女童,不知何时悄然走到了营地边缘。
她似乎对全副武装的守卫视若无睹,径直走到那片由九株酿芽圈起的空地外,坐了下来。
她抱着膝盖,开始反复哼唱一句童谣,声音稚嫩,调子却透着一股诡异的古老韵味:
“石在哭,脉在走,谁是主,谁是仆?”
沈青萝眉头一皱,正欲上前驱赶,阿卯却猛地按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瞳孔因震惊而收缩——这旋律,与他血脉记忆深处,川太公封印一头失控酒兽时所用的“禁言调”,别无二致!
那是一种专门用于唤醒或镇压契约灵体的古老巫乐。
歌声带着奇异的共振,每唱一遍,地面上那些蛛网般的裂纹,便肉眼可见地向外延伸一分。
阿卯深吸一口气,从伙房盛了一碗温热的甜醪,缓步走到女童面前,递了过去。
女童,也就是灰音,停止了哼唱。
她接过陶碗,仰头一饮而尽,随后抬起那双不似孩童般清澈、反而深邃如古井的眼睛,直视着阿卯:“你说他是火,她说他是碑……可火,也能结冰,冰,也能燃。”
说完,她放下空碗,转身离去。
阿卯注意到,在她小小的脚印踩过的地方,泥土中留下了一层极其细微的晶亮痕迹。
林语笙的行动力极强。
当天下午,她便带领工程队依照图纸施工,将一个个内壁刻有阻断符文的特制陶环,小心翼翼地埋入九株酿芽的根部,再将混合了抑契剂与地脉酒气的液体缓缓注入。
当夜,一道肉眼不可见的屏障初步形成。
林语笙面前的监测仪上,晶化速率的增长曲线应声回落,骤降四成。
营地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欢呼。
然而,这份喜悦并未持续太久。
次日凌晨,天色未明,正在巡视的阿卯心头猛地一跳。
他绕到酒晶石像背后,发现底座四周的土壤有明显被翻动的痕迹,几枚深埋地下、锈迹斑斑的“镇晶钉”,竟被人拔出了半截。
这些钉子是石哑一族世代相传的秘器,用以镇压地底晶脉的异动。
阿卯循着泥地上一串独特的脚印,一路追踪到山壁后的一处隐蔽石窟。
昏暗的油灯下,一个年轻的石匠正满头大汗,用一套古老的工具,一下下凿削着与石像基岩相连的山体。
他口中喃喃自语,神情既狂热又恐惧:“祖父说,不动根基,碑不成……不动根基,碑不成……”
“你爷爷可曾说过,这碑里关着的是一个人,不是一尊神?”
阿卯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年轻石匠浑身一僵,手中的凿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回过头,看到阿卯手中递来的一杯温酒,眼圈瞬间红了,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进酒碗里:“可……可是息媪大人说,只有彻底封住这团火,大地才不会被烧穿,我们……我们才能活下去!”
返回祭台,阿卯的眼神已再无半分犹豫。
他知道,常规的手段已经追不上息媪的步伐,他必须冒险。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取出最后那两滴金色的“忆酒”,又毫不迟疑地划破手腕,任由滚烫的精血滴入陶釜,与忆酒混合。
文火熬煮下,一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浓稠、近乎黑浆的“引魂糟”渐渐成形。
“扶老族长过来。”
此次的目标,是营地里最年长的一位老酿酒师。
他是九缄遗民中,唯一亲身经历过“母瓮闭眼”之夜的活见证,但那段记忆被恐惧和禁制深深封锁,无人能触及。
当那团散发着血腥与酒香的黑浆被小心翼翼地涂抹在老者额心,他干枯的身体猛地一颤,双眼骤然翻白,瞳孔中不见焦距,只剩一片混沌。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抬起,颤抖着指向涪江上游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瓮……瓮没死!它在底下……他们在……在抽它的脉!”
话音未落,整片荒原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起来!
地下深处,传来一阵阵沉闷如巨兽心跳的巨响。
“地脉图谱!快!”林语笙尖叫着扑向仪器。
屏幕上,一副骇人的景象呈现出来:一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酒脉能量流,正从早已废弃的母瓮遗址深处被强行牵引而出,如同一条地底巨龙,笔直地朝着酒晶石像的心口位置汇聚而去!
而沿途,所有息媪布下的酒晶蛛丝,此刻都亮起了刺目的光芒,赫然与这条新生酒脉同频共振。
他们不是在封印陈默,他们是在用陈默的身体做容器,强行抽取母瓮最后的核心本源!
就在所有人都被这惊天变故震慑得无法言语时,息媪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祭台中央。
她不再隐匿于虚影之中。
白发如瀑垂落,身披的晶纱在狂风中轻扬,那根九节玉管被她狠狠插入地面,发出一声清越悠长的鸣响。
随着她的召唤,营地四周,成百上千只酒晶蛛破土而出,飞舞聚合,在半空中织成一面巨大的、流光溢彩的“养脉图”。
图中,一个酷似陈默的人形光影正被无数冰冷的符文缠绕、渗透,意识被一点点剥离、格式化,取而代之的,是愈发清晰的、规则化的“碑纹”。
她终于望向阿卯,目光中没有恨意,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漠然:“你以为你在救他?你只是在逼他更快地燃尽自己。只有化为永恒的石碑,彻底隔绝与地脉的联系,他才能得到真正的安息。我,才是真正的守护者。”
“他不是你的碑!”阿卯怒喝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陶釜里剩余的“引魂糟”猛地掷向空中。
黑色的糟泥在飞至最高点时轰然爆开,化作万千闪耀着血光的星点,如一场流星雨,无视了所有阻隔,尽数没入酒晶石像的胸腔!
轰——!
石像胸口猛然爆发出太阳般炽烈的光芒,那盏沉寂的心灯图腾以前所未有的姿态熊熊燃烧起来。
破碎的右臂断面上,竟缓缓流淌出乳白色的液体,滴落在干裂的土地上,落地之处,立刻便有新的绿芽破土而出。
息媪的身形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插入地面的九节玉管,发出一声脆响,竟从中断裂了一节。
她冷冷地注视着阿卯,眼神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寒意:“你用他的命,换你此刻的力量……很好。下一次,你连头发都保不住。”
话音落,她猛一挥袖,召来一场更为猛烈的结晶风暴,将刚刚焕发生机的石像再度层层包裹。
风暴中心的深处,那颗被万千符文禁锢的“酒心”,却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极其轻微地跳动了一下,仿佛一声无言的回应。
阿卯没有理会她,只是伸手抚过自己已褪至鬓角的白发,低声自语,像是在对石像里的那个人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我不替你烧,我们……一起扛。”
风暴渐渐平息,荒原重归死寂。
远处的山巅之上,灰音的身影再次浮现,她那稚嫩而古老的歌声,悠悠地顺着风飘了过来:
“石在哭,脉在走……”
几乎在同一时刻,自涪江上游吹来的夜风,毫无征兆地改变了方向。
风中不再只有荒原的尘土与野草的气息,还夹杂进一丝微不可察的异样震颤,仿佛是来自遥远天际之外、无数双翅膀高速振动的微弱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