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驱散了晨雾,却未能温暖阿卯冰冷的指尖。
他依旧盘坐在陈默的酒晶石像前,那尊石像沐浴在朝阳中,折射出瑰丽的光谱,仿佛一座由光与记忆凝结的丰碑。
然而,在阿卯的感知里,这片宁静之下,正有一股灼热的暗流在疯狂搅动。
他又梦见了陈默。
与之前那些温暖的、传递希望的“忆莲”之梦截然不同。
这一次,梦境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酒晶森林,每一棵树都晶莹剔透,折射着令人目眩的光。
陈默被困在森林中央,被一道道看不见的晶壁阻隔。
他不再是那个微笑着递来温酒的引路人,而是像一头被囚禁的困兽,双手疯狂地拍打着透明的壁垒,嘴唇反复开合,却没有声音发出。
阿卯拼尽全力,才从那无声的口型中辨认出三个字:
“脉……在……烧。”
从梦中惊醒的瞬间,一股尖锐的刺痛从他左手指尖传来,仿佛真的有灼热的岩浆自地底深处逆涌而上,要将他的指骨焚化。
他猛地摊开手掌,与心脉相连的晶形灯母正一明一暗,剧烈搏动,频率远超正常心跳。
这不再是共鸣,而是警报。
他抬起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死死锁定石像。
在炫目的光线下,他忽然发现了异样。
石像那光洁如镜的表面,不知何时竟浮现出一片极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蛛网状裂纹。
这些裂纹从石像心脏的位置蔓延开来,遍布全身,看上去不像是外力造成的损伤,反倒像是一具躯体内部正在生成全新的血管网络。
而在石像心口最深处,那点曾象征着“心契归墟”的微光,其闪烁的频率,正以一种诡异的节律,逐渐与他掌心灯母的狂乱搏动趋于同步。
他还在烧。
只是换了个身子。
这个念头如惊雷般在阿卯脑中炸响。
与此同时,临时搭建的帐篷内,林语笙一夜未眠。
她面前的显微镜下,一滴从“忆莲”花瓣上采集的酒液正呈现出惊人的景象。
液滴中,那些螺旋状的、承载着记忆信息的分子链条依然存在,但除此之外,更游动着数个模糊的微型人影,如同被封存在琥珀中的幽魂。
其中一个身影的轮廓格外清晰,分明就是陈默。
他正扭曲着身体,仿佛在对抗某种无形的力量,口型在不断变化,无声地重复着一句求救:“……救母瓮。”
林语笙猛然直起身,一把抓过旁边的个人终端。
屏幕上,代表着地脉能量的“静契波”图谱让她瞳孔骤缩。
那条本应平稳释放能量的曲线,并非如她之前所想的那样稳定,而是每隔大约三小时,就会出现一次极其尖锐的、类似心电图濒死挣扎的峰值。
她迅速调出阿卯的浅层睡眠脑波监控记录,骇然发现,每一次尖峰出现的时间,都精准地对应着阿卯进入梦境的时刻。
“这不是被动的记忆渗出……”她喃喃自语,指尖因用力而泛白,“这是主动求救!他在利用阿卯的潜意识作为信道,强行向外传递信息!”
一个更疯狂的念头驱使她立刻调取了最新的卫星热感图。
图像刷新完成的瞬间,她倒吸一口凉气。
在以母瓮遗址为中心的大片区域里,代表地表温度的色块一片冰蓝,唯独那尊酒晶石像所在的坐标点,呈现出极不正常的暗红色,如同一头正在沉睡的巨兽,每一次呼吸都向外散发着高热。
科学的数据,印证了阿卯最不祥的预感。
清晨的巡守是沈青萝雷打不动的习惯。
当她走到“九缄归墟阵”旁时,脚步却猛地顿住。
阵列最北方的第一株酿芽,本应晶莹翠绿的叶片顶端,竟泛起了一层病态的灰白。
叶尖那颗饱满的露珠,不再散发出清甜的梅子香气,反而凝成了一粒细小的、毫无光泽的晶粒。
她心中警铃大作,毫不犹豫地用匕首划破指尖,将一滴殷红的鲜血滴向那片泛白的叶面。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血珠刚一接触叶片,便如同被海绵吸走般瞬间消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沈青萝没有离开,而是静静地守在旁边。
足足三个时辰后,在那株酿芽的根部土壤里,缓缓渗出了一滴浑浊的、近乎琥珀色的液体。
她小心翼翼地沾起一点,凑到鼻尖,一股苦涩如陈年药渣的怪味瞬间钻入鼻腔。
这不是“活的记忆”,倒像是被某种东西强行过滤、提纯后排出的残渣!
她立刻意识到,有人在篡改陈默留下的新生系统。
当夜幕降临,她潜伏在营地外围,很快便发现了入侵者。
一只通体透明、仿佛由纯净水晶雕琢而成的蜘蛛状生物,正悄无声息地趴在酒晶石像的基座上。
它从口器中吐出银亮的丝线,一圈圈缠绕着石像底部。
丝线所过之处,空气中流动的、醉人的酒气仿佛被瞬间冻结,变得凝滞而沉重。
沈青萝眼神一凛,手腕翻转,淬火的匕首化作一道寒光,精准地斩向蛛丝。
“铛!”
一声脆响,那看似纤弱的蛛丝竟坚韧如钢,匕首被猛地弹开。
更可怕的是,被斩断的半截蛛丝如同一柄锋利的刀刃,倏然反弹,在她来不及完全收回的手臂上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伤口没有流血,只渗出点点微亮的晶体粉末。
“青萝!”
阿卯第一时间察觉到她的气息紊乱,闪身来到她身边。
当他看到那诡异的伤口时,掌心的灯母骤然震颤,一股灼痛感直冲心房。
他顾不上多问,蹲下身,伸出手指,以灯母的契力小心翼翼地探查地面上残留的蛛丝断口。
就在指尖触碰的刹那,一段破碎、冰冷的画面强行涌入他的意识:
昏暗的晶窟内,一名白发垂地、身披朦胧晶纱的女子,正手持一根雕刻着繁复花纹的九节玉管,对准一名被按倒在地的少年。
随着她口中吟诵着古老的音节,那少年挣扎的身体正一点点被透明的酒晶覆盖,最终缓缓融入身后的山壁。
一个清冷而偏执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回响:“宁为石,不为火。燃烧的宿命,到此为止。”
就在阿卯因这股寒意而心神剧震时,一个瘦小的身影悄悄靠近,拉了拉他的衣角。
是聋哑少年小漏。
他举起手中那个一直抱着的陶罐,罐口对着阿卯。
无数萤火虫般的光屑从罐中缓缓浮起,在空中拼凑出一幅模糊的影像——正是阿卯梦中陈默被困晶林、无声呐喊的画面。
而在画面的背景音中,隐约传来一阵低沉而规律的吟唱,与阿卯刚刚在幻境中听到的声音如出一辙:
“……九息养脉,永镇酒脉……”
阿卯瞬间全身冰冷。
他终于明白了。
陈默没有死,也没有真正安息。
有人正在用一种极其古老的禁术,切断他与地脉的共鸣,将他从一个沉眠的“承契者”,强行炼化成一座永恒镇压酒脉的“活碑”!
为了验证最后的猜想,阿卯猛地冲回石像前,不顾一切地咬破指尖,将一滴滚烫的精血用力按入石像表面那蛛网般的裂缝中。
血珠如没入沙海,迅速消失。
这一次,他没有等待。
他盘膝而坐,将全部心神沉入掌心的灯母,主动向石像发起了最深层次的共鸣。
三日三夜,不眠不休。
直到第三日清晨,在石像的另一侧,一道裂口中,终于缓缓渗出了一滴全新的“忆酒”。
阿卯屏住呼吸,伸出烙印着血金色符印的掌心,轻轻触碰那滴酒液。
刹那间,天旋地转。
他的意识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拉入一片记忆的洪流。
他看见了,一个瘦弱的、幼年时的自己,正蜷缩在破败的酒坊门口,浑身滚烫,高烧濒死。
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撬开了他紧闭的牙关,将一滴乳白色的、带着奇异香气的液体灌入他口中。
耳边,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低语:“胎酒渡命,灯契未灭,活下去。”
画面一转,是那场冲天的大火。
陈默在身躯消散前的最后一瞬,用尽最后的气力,将三滴金色的“忆酒”封入虚空之中,目光穿越火海,仿佛看到了未来的某个角落,轻声说道:
“等他长大。”
阿卯猛然惊醒,泪水混合着汗水滚滚而下。
掌心灼痛难当,那枚晶形灯母不知何时已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枚更加复杂、更加滚烫的血金色符印。
一股全新的、源于他自身血脉深处的力量,轰然苏醒。
当夜,阿卯取出祖传的引火糟,小心翼翼地混入那三滴跨越时空而来的金色忆酒,用文火熬制成一碗暗红色的糊状物,他将其命名为——“引魂糟”。
他召集了上百名曾因“忆莲”而恢复了部分记忆的九缄遗民,将“引魂糟”一一涂抹在他们的额心,而后,他站在石像前,用一种前所未有地清晰、洪亮的声音,低声诵念起《归墟契文》中那段关于“唤灵”的禁忌篇章。
起初只有他一人,渐渐地,那上百名遗民仿佛被唤醒了沉睡的本能,竟齐声跟着背诵起《川太公酒契》的第二章——“百草为引,万物为魂”。
声浪如潮,撼天动地,直冲云霄。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那尊静立了数月的酒晶石像,右臂竟从肩部轰然炸裂!
无数晶体碎片向四周飞溅,露出了深藏在石像内部的构造——那不是血肉,而是一片片层层叠叠、宛如电路板的酒晶脉络,所有脉络的终点,赫然勾勒出一盏正在熊熊燃烧的、不灭的心灯图腾!
而在那破碎的断面处,一只新生的、更加巨大的酒晶蛛正悄然探出头颅,飞快地编织着新的晶丝网络。
蛛丝的尽头,荒原边缘的夜色中,一道白色的虚影一闪而过,一句轻语如叹息般飘散在呼啸的夜风里:
“你已经烧尽了三次……这一次,让我替你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