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新潮前线档口的卷帘门半拉着,隔绝了街道上环卫工扫地的沙沙声。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党参黄芪味,那是苏红棉守着煤炉熬了一整夜的成果。
二十几个汉子横七竖八地躺在折叠床、纸板甚至成捆的布料上,呼噜声此起彼伏,像是一场交响乐。
苏红棉端着不锈钢汤锅从后厨走出来,高跟鞋特意换成了软底拖鞋,落地无声。
她看着满屋子累瘫的人,视线最终落在靠窗坐着的梁奇身上。
梁奇手里还捏着那个紫砂龙头,眼皮打架,却强撑着没睡。
“喝了。”
苏红棉盛了一碗黑乎乎的汤,直接怼到梁奇嘴边,瓷勺碰得碗沿叮当响。
“小姨,我刚吃过包子……”
“包子能补气血?你看看你的脸,比这墙皮还白。”
苏红棉不由分说,把碗塞进他手里,顺势在他脑门上戳了一指头。
“昨天那一晚上,光现金就收了一百六十万。钱是好东西,可这钱烫手。”
她压低声音,指了指门外。
“飞腾那边虽然瘫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把李仁杰逼急了,他要是狗急跳墙,找人……”
苏红棉没往下说,只是把梁奇卫衣的领口拢了紧些,像是怕风吹进他的骨头缝里。
“妈要是知道我带你出来混成这样,非得杀过来扒了我的皮。”
梁奇低头抿了一口汤,苦味顺着舌根蔓延,胃里却腾起一股暖意。
“他跳不了墙。”
梁奇放下碗,手指摩挲着紫砂龙头的纹路。
“墙太高,他腿断了。”
门帘被掀开一角,晨光像刀子一样切进来。
陈晓月拎着一个深褐色的玻璃药酒瓶走了进来,身上带着清晨特有的凉气。
她没说话,径直走到梁奇身边,拉过一张塑料矮凳坐下。
“手。”
只有一个字,干脆利落。
梁奇下意识往回缩了缩胳膊。
“没事,就是搬货撞了一下,过两天就好。”
陈晓月没理会,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袖子被撸上去,原本白净的小臂上,赫然横亘着两条黑紫色的淤青,那是昨天在地下通道硬扛重货留下的。
“这就是你说的没事?”
陈晓月倒出一点药酒在掌心,双手飞快搓热,然后猛地按在那块淤青上。
“嘶——”
梁奇倒吸一口凉气,肌肉瞬间绷紧。
“忍着。”
陈晓月头也不抬,掌心贴着皮肤用力推拿,每一次发力都精准地碾过痛点。
药酒辛辣的味道瞬间冲淡了原本的参汤味。
梁奇看着她低垂的侧脸,几缕碎发散在耳边,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她平日里总是一副风风火火的样子,此刻却安静得像个修补匠,在修补一件破损的瓷器。
“疼就喊出来。”
陈晓月的手劲没松,声音却低了几分。
“在外面你是奇哥,在这儿你就是个人肉身子,不是铁打的。”
梁奇看着她鼻尖上渗出的细密汗珠,紧绷的肩膀慢慢松弛下来。
“不疼。”
“骗鬼。”
陈晓月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却避开了骨头最脆弱的地方。
“下次别冲在最前面,阿坤他们皮糙肉厚,你是靠脑子吃饭的。”
“有些路,得自己走一遍才知道哪里有坑。”
梁奇看着自己红肿发热的手臂,那种钻心的疼过后,是一种酥麻的轻松感。
“哟,这大清早的,又是补汤又是跌打酒,我来得是不是不凑巧?”
老王背着手,像个遛弯的大爷,笑眯眯地站在门口。
他手里拿着一根老式烟杆,烟斗里的烟丝还没灭,冒着青烟。
陈晓月动作一顿,却没有松手,直到把最后一点药酒揉进皮肤,才站起身,把袖子给梁奇拉好。
“王叔,喝茶。”
她转身去倒水,动作自然得像是这个档口的女主人。
老王也不客气,拉过一把椅子,在梁奇对面坐下,吧嗒吸了一口烟。
“奇仔,昨晚那一仗,打得漂亮。”
老王吐出一口烟圈,眼珠子在烟雾后闪着光。
“不过,过刚易折。你现在是把飞腾按在地上摩擦,但这十三行的水,比你想的深。”
梁奇揉着发热的手臂,坐直了身子。
“王叔有指教?”
“指教谈不上,就是看你这把刀太快,怕你把自己手给割了。”
老王用烟杆指了指窗外,那个方向正对着飞腾物流的大楼。
“李仁杰那小子,我查过他的底。他在国外搞并购的时候,最擅长的就是‘毒丸计划’。”
“什么意思?”
“就是一旦发现自己守不住,就干脆把这摊子事搞烂,谁也别想好过。”
老王敲了敲烟灰,声音沉了下来。
“飞腾现在虽然瘫了,但手里还捏着几百辆车的合法运营资质,还有路政那边的关系。他要是真疯起来,去举报你的地下通道消防违规,或者在路上制造几起‘意外’车祸,拉着你一起死……”
梁奇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这和昨晚李仁杰启动那个“深海”程序的举动对上了。
“还有。”
老王压低了声音,指了指东边。
“黄文彪那只笑面虎,正盯着这块肥肉呢。飞腾要是真倒了,留下的真空期,你火箭队这二十几个人填不满。到时候黄文彪趁虚而入,吞了飞腾的资产,你就是前门拒狼,后门进虎。”
梁奇拿起桌上的茶杯,看着茶叶在水里沉浮。
“所以,飞腾不能死?”
“不仅不能死,还得让他活着。”
老王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齿,笑得意味深长。
“只有活着的猎物,才能源源不断地割肉。”
梁奇沉默了几秒,突然笑了。
他转头看向正在给兄弟们分发早餐的阿坤。
“阿坤。”
“咋了奇哥?是不是要带兄弟们去飞腾门口放鞭炮?”
阿坤嘴里叼着半个肉包子,兴冲冲地跑过来。
“把昨晚整理出来的B级订单拿出来。”
梁奇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在阿坤递过来的订单本上画了一个圈。
“这些单子,时效要求不高,货值低,利润薄。咱们的人手不够,吃不下。”
“那咋办?退了?”
“不退。”
梁奇把本子合上,扔回阿坤怀里。
“找几个黄牛,把这些单子转包出去。”
“转给谁?”
“飞腾。”
阿坤手里的包子掉了下来,滚到了老王的脚边。
“啥?奇哥你发烧了?咱们好不容易把他们干趴下,现在还要给他们喂饭?”
苏红棉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一脸震惊地看着梁奇。
“你脑子进水了?那是资敌!”
“这不是资敌,这叫外包。”
梁奇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上那些依然趴窝的蓝色货车。
“飞腾的车多,闲着也是闲着。咱们以市场价的七成把单子包给他们。他们为了养司机、还车贷,这口嗟来之食,李仁杰不得不吃。”
老王吧嗒吸了一口烟,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
“高。实在是高。”
“咱们做上游,拿定价权,抽三成利润。脏活累活让他们干,出了事算他们的,赚了钱算咱们的。”
梁奇回头看着阿坤,眼神清亮。
“告诉外面,就说火箭队不想看同行没饭吃,大家都是出来求财的,给飞腾留条活路。”
阿坤眨巴着眼睛,脑子转了好几圈,终于一拍大腿。
“我懂了!这就叫让他给咱们打工!”
“去办吧。”
……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十三行。
原本等着看飞腾倒闭、梁奇称霸的商户们,全都被这一手操作搞蒙了。
“这梁奇……是个讲究人啊。”
“换了别人,早就痛打落水狗了,他还能分一口汤给对手喝,这就叫格局!”
“仁义!这才是做大事的样子!”
不到两个小时,原本对火箭队这种“草台班子”还心存疑虑的保守派商户,纷纷拿着合同找上门来。
不为别的,就冲这份“留有余地”的气度,这人能处。
……
飞腾物流,总裁办公室。
李仁杰死死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数据流。
车队动了。
那些原本因为没单子而躁动不安、准备闹事的司机,此刻都安静了下来,开着车去拉货了。
但每一笔订单的来源,都指向了几个不知名的中介公司,而这些中介的背后,全是火箭队的影子。
“李总……接吗?”
运营总监小心翼翼地问,手里捏着一叠转包合同。
“接。”
李仁杰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
如果不接,这几百个司机的怒火就能把公司烧成灰烬。
如果接了,飞腾就彻底沦为了火箭队的下游搬运工。
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梁奇……”
李仁杰摘下眼镜,重重地摔在桌上,镜片碎裂开来。
他看着屏幕右下角那个正在静默运行的黑色图标——“DeepSea”。
进度条已经走到了98%。
“你给我一口饭,是为了让我当你的狗。”
李仁杰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输入了一串复杂的指令。
“那我就让你看看,被狗咬一口是什么滋味。”
程序界面跳动,一行红色的代码浮现:
【目标频段已锁定:409MHz - 加密通道破解中…】
【音频流接入成功】
音箱里传来了沙沙的电流声,紧接着是阿坤的大嗓门:
“奇哥,这招太损了,飞腾那帮司机还得谢谢咱们赏饭吃……”
李仁杰面无表情地戴上那副碎裂的眼镜,世界在他眼里变得支离破碎。
“录下来。”
他对运营总监说。
“分析他们的调度规律,找出那个叫陈晓月的女人的行动路线。”
……
老王喝干了最后一杯茶,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唐装的下摆。
“仁义是最好的防弹衣,但这玩意儿防不住暗箭。”
他拍了拍梁奇的肩膀,没有多说,转身走了。
梁奇站在门口送别,直到老王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奇奇。”
苏红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梁奇回头,看见小姨站在柜台的阴影里,手里紧紧攥着那部新换的粉色的翻盖手机。
她的脸色苍白,比早晨刚熬完夜时还要难看。
“怎么了?”
梁奇走过去,想要拿过她的手机。
苏红棉猛地把手背到身后,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没……没事。就是催货的电话,有点烦。”
她避开梁奇探究的目光,转身往洗手间走,脚步有些慌乱。
“我去洗把脸。”
梁奇看着洗手间的门“砰”地一声关上。
他站在原地,眉头微微皱起。
刚才那一瞬间,他分明看见苏红棉的手在剧烈发抖。
那不是催货的电话。
那是被毒蛇盯上的恐惧。
梁奇从口袋里掏出对讲机,调到一个只有他和阿坤知道的备用频道。
“阿坤。”
“在,奇哥。”
“查一下小姨最近的通话记录,特别是那种没有来电显示的号码。”
“还有,让兄弟们轮班,档口必须二十四小时留人。”
“明白。出事了?”
“有人不想体面,那我就帮他体面。”
梁奇关掉对讲机,转身看向远处飞腾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