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之年
旱灾从开春持续到秋末，土地裂成龟背般的纹路。李老四蹲在自家田埂上，抓起一把干土，手指稍一用力，泥土便化作细沙从指缝间流走。他望着这片曾经肥沃的田地，如今连最耐旱的杂草都已枯死，心里空落落的。
“爹，我饿。”五岁的女儿小草扯着他的衣角，声音微弱。
李老四回头，看见妻子王氏正费力地从井里打水，桶里却只有混着泥沙的少许浑水。村里已经有三户人家搬走了，留下的都是无处可去或者还抱着一丝希望的。
“再忍忍，爹明天去山里看看。”李老四摸了摸女儿凸起的颧骨，心里一阵绞痛。
次日天未亮，李老四便背着自制的背篓和简陋的捕兽工具出了门。西山是他最后的希望。从前草木繁盛时，那里有野兔、山鸡，甚至还有野猪。可如今，山路两旁尽是枯死的树木，连一声鸟叫都听不见。
他在山里转了大半天，什么都没找到。正当他绝望地坐在一块大石上休息时，忽然注意到石缝间有些异样。凑近一看，竟是几只从未见过的白色小虫，肥硕得惊人，在石缝间缓缓蠕动。
李老四小心地捉住一只，那虫子在手中扭动，异常肥壮。他掰开石头，发现下面竟有一个小小的虫窝，数十只白虫在其中蠕动。
“蛌虫...”李老四喃喃道。他曾听老人说过，大荒之年会有一种叫做“蛌”的虫子出现，形似蚕而色白，能在旱地里生存。据说这种虫子无毒，可以果腹。
他小心翼翼地抓了十几只，留下几只做种，其余的放进背篓。下山路上，他又挖了些枯树根，打算用来生火。
回到家，王氏看见那些白虫，脸色发白。“这...这东西能吃吗？”
“总比饿死强。”李老四坚定地说。他亲自烤了几只，闭眼吞下。虫子在口中爆开，有一股奇特的腥甜味，但并不难吃。
第二天，他和家人都没有出现任何不适。这下，李老四才放心让妻女食用。
“别告诉村里人。”李老四嘱咐王氏，“等我们多养一些再说。”
他在后院挖了个浅坑，铺上石块，把留下的几只蛌虫放进去。令人惊讶的是，这些虫子似乎不需要食物和水，就在石缝间自行繁殖起来。
不到十天，蛌虫就增加了一倍。李老四一家开始每天吃这些虫子充饥。起初，他们感到庆幸。
然而奇怪的是，尽管每天都能吃饱，一家人的体重却不增反减。李老四的颧骨一天比一天突出，王氏的眼窝深陷，连小草的胳膊也细得可怜。
“当家的，你有没有觉得，吃了这些虫子，反而更没力气了？”一天晚上，王氏虚弱地问。
李老四沉默地点点头。他自己也感觉到，每天吃完蛌虫后，会有一阵短暂的饱腹感，但不过一个时辰，就会感到更加饥饿和虚弱。
“明天我去趟镇上，找郎中问问。”他下定决心。
第二天，李老四用破布包了几只活蛌虫，天没亮就出发了。镇上比村里更惨，街上随处可见饿得皮包骨的灾民，有些已经倒在路边，无人问津。
济世堂的刘郎中是他的远房亲戚，看见李老四，吃了一惊。“老四，你还活着！村里人都说你们一家早就...”
“熬着呢。”李老四苦笑，打开布包，“表哥，你认得这是什么虫子吗？”
刘郎中仔细看了看，皱眉摇头：“从未见过。这就是你们活下来的依靠？”
李老四点头，把吃了蛌虫反而越发虚弱的现象告诉了郎中。
刘郎中若有所思，取出一根银针，插进蛌虫体内。拔出来时，银针并未变黑。
“似乎无毒。”刘郎中说着，又切下一小片虫肉，准备进一步检查。忽然，他惊讶地发现，被切开的蛌虫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这...这东西不简单。”刘郎中面色凝重，“我师父曾提过一种‘食髓蛌’，形如白蚕，食之饱腹却令人日渐消瘦，莫非就是这个？”
“食髓蛌？”李老四心头一紧。
“据说这种蛌虫不伤血肉，专食人之精髓。吃它的人，看似吃饱，实则内里被一点点掏空。”刘郎中压低声音，“师父说，这是大荒之年才会出现的邪物。”
李老四如坠冰窟。他想起自己一家每日大啖此虫，还庆幸能活命，殊不知是在饮鸩止渴。
“可有解救之法？”
刘郎中摇头：“师父没说。只道一旦被食髓蛌所害，就很难挽回。”
带着沉重的心情，李老四离开了济世堂。临走前，刘郎中塞给他一小袋米，虽是陈米，却已是厚礼。
“别再吃那虫子了。”刘郎中郑重叮嘱。
回家的路上，李老四思绪纷乱。若是停止吃蛌虫，一家人很快就会饿死；若是继续吃，也不过是慢慢被掏空精髓而亡。进退都是死路。
快到村口时，他遇见了邻居赵四一家。看见赵四的样子，李老四吓了一跳。
“赵四兄弟，你们...”李老四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赵四的妻子抹着眼泪：“李哥，实不相瞒，前些日子我看见你从山里回来，就跟着去看了看，结果也找到了那种白虫。要不是这些虫子，我们早就饿死了。可不知为啥，越吃越没力气...”
李老四心头一震，原来不止他一家在吃这蛌虫。
“别吃了！”他急切地说，“这东西有毒，叫食髓蛌，专门吸人精髓！”
赵四苦笑：“现在说不吃，又能吃什么？地里颗粒无收，山里头连树皮都被人剥光了。吃它是死，不吃它也是死，好歹多活几日。”
回到家，李老四把郎中的话告诉了王氏。夫妻俩相对无言。最后，他们决定继续吃蛌虫，但尽量减少食量，同时寻找其他食物来源。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李老四发现了一个可怕的现象：那些被取出蛌虫的石缝中，又会长出新的蛌虫，仿佛永远取之不尽。
更让他不安的是，村里吃蛌虫的人越来越多，个个骨瘦如柴，却还活着，整天无精打采地坐在家门口，眼神空洞。
一天夜里，李老四起夜时，无意中看到后院蛌虫坑里有微弱的光芒。他悄悄走近，震惊地看到那些蛌虫体内竟有丝丝流光转动，如同血脉，却又诡异非常。
他抓起一只对着月光细看，发现蛌虫透明的皮肤下，似乎有极细的纹路在流动。
李老四吓得丢掉了蛌虫，连退几步。他想起刘郎中的话——“专食人之精髓”。莫非这些虫子不仅吃人的精髓，还能将其转化，形成自己的经络？
第二天，他决定再去西山，找到蛌虫的源头一探究竟。这次，他带上了家里唯一还锋利的柴刀。
凭着记忆，他找到了最初发现蛌虫的石缝。令他惊讶的是，那里的蛌虫比后院的还要肥硕，体内的流光更加明显。
李老四搬开石头，顺着蛌虫出现的缝隙往下挖。挖了约莫一尺深，他的手指触到了一个硬物。小心地扒开泥土，他看见了一块巴掌大小的玉白色石板，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奇异纹路。
更让他震惊的是，石板周围，数十只蛌虫正缓缓蠕动，它们的一端附着在石板上，仿佛在吸取什么。
李老四用柴刀小心地挑开蛌虫，取出石板。翻过来一看，背面刻着几个古字：
“食髓蛌板，聚天地戾气而生，以人精为食，反哺其主。”
李老四不识几个字，他盯着石板赶紧用布包好，放入怀中。
正准备继续挖掘，他突然听到一声低沉的喝问：“你在做什么？”
李老四吓了一跳，抬头看见一个身着黑袍的陌生男子站在不远处。那人面色红润，与周遭饥荒的景象格格不入。
“我...我在找吃的。”李老四含糊其辞。
黑衣男子冷笑：“把那石板交出来。”
李老四下意识护住胸口：“什么石板？”
“别装傻！”男子快步上前，“我奉家主之命看守此地，岂容你这等贱民盗走蛌板！”
李老四连连后退：“这蛌虫...是你们放的？”
男子狞笑：“大荒之年，正是收集人精的好时机。有这食髓蛌，我们林家就能延年益寿，修炼神通。你们这些平民，能为林家献出精髓，是你们的荣幸！”
李老四恍然大悟。原来这蛌虫并非天然生成，而是有人故意培育，用以吸取百姓精髓，供养少数人！
他转身想跑，但那黑衣男子动作极快，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李老四拼命挣扎，柴刀不慎掉落。两人扭打在一起，李老四虽然虚弱，但求生本能让他爆发出惊人力量。
搏斗中，怀中的石板掉了出来，黑衣男子急忙去捡，李老四趁机抓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在男子头上。男子闷哼一声，倒地不动。
李老四喘着粗气，捡起石板，踉跄着下山。他明白了一切：为什么吃蛌虫的人越吃越瘦，为什么蛌虫取之不尽，为什么有人在大荒之年反而面色红润...
回到村里，他直奔赵四家，把所见所闻一一告知。
赵四听后，怒火中烧：“所以是那些富贵人家，用这邪物吸取我们的性命？”
“正是！”李老四拿出石板，“这就是蛌虫的源头！”
两人商议后，决定联合村里还能动弹的人，次日一同上山，捣毁那个蛌虫窝。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那个被李老四打晕的黑衣男子已经苏醒，提前回林家报信去了。
当晚，李老四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桌上的石板上。忽然，石板微微发光，上面的纹路如同活了一般流动起来。
与此同时，后院坑中的蛌虫也开始发光，光芒越来越亮。
“当家的，你看！”王氏指着窗外，声音颤抖。
李老四凑到窗前，看见村里各处都有微弱的光芒升起，那些都是村民家中饲养的蛌虫！无数光丝在空中交织，向西山方向飘去。
“他们在吸取全村人的精髓！”李老四骇然。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声和嘈杂的人声。李老四透过门缝一看，只见一队举着火把的人马冲进村子，为首的正是白天那个黑衣男子。
“把李老四交出来！”黑衣男子大喊，“否则血洗整个村子！”
村民们被惊醒，纷纷走出家门。当他们得知真相后，群情激愤。
赵四站出来大喊：“乡亲们！这些富贵人家不给我们活路，用邪虫吸我们的命！反正都是死，不如拼了！”
饥荒已经让村民们绝望透顶，此刻得知真相，更是怒不可遏。众人拿起锄头、木棍，与林家的人对峙起来。
混乱中，李老四悄悄绕到村后，直奔西山。
然而，当他到达目的地时，那里已经有一个白发老者等候多时。
“老夫林永昌，”老者淡淡说道，“感谢你帮我们找回了失落的蛌板。”
李老四握紧柴刀：“你们用这种邪术害人，不怕天谴吗？”
林永昌哈哈大笑：“天谴？大荒之年就是天谴！我们不过是顺势而为。把蛌板交出来，我可以饶你一命。”
李老四突然冲向蛌虫聚集的石缝，举起柴刀就要砍下。但林永昌动作更快，袖中飞出一道白光，击中李老四的手腕。柴刀当啷落地。
“无知贱民，也敢反抗？”林永昌冷笑，“你可知这食髓蛌板乃上古遗物，能聚天地戾气，转化人精。有了它，我们林家就能修炼长生！”
李老四握紧怀中的石板，忽然感到一阵刺痛。
“啊！”他痛苦地大叫。
林永昌脸色一变：“不好！蛌板认主了！”
李老四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涌入体内，与此同时，他看见空中无数光丝从村子方向飘来，不再是流向西山，而是向他汇聚！
林永昌惊恐地后退：“停手！你不知如何控制蛌板，会被它反噬的！”
但李老四已经听不见他的话。
“啊——”他仰天长啸，体内的力量爆发出来。
林永昌被一股无形力量击飞，撞在树上，吐血不止。
“不...不可能...”他惊恐地看着李老四，“一个普通人怎能驾驭蛌板...”
与此同时，怀中的石板突然变得滚烫，李老四感到它在吸取自己的生命。他明白，林永昌说得对，他无法控制这块邪异的石板。
用尽最后力气，李老四将石板狠狠砸向那块巨大的山石。
“不！”林永昌惊恐大叫。
石板撞击的瞬间，爆发出刺目的光芒，随后咔嚓一声，碎裂成数块。在石板碎裂的同时，周围所有的蛌虫顷刻间化为乌有。
李老四瘫倒在地，感到自己的生命也在快速流逝。
当李老四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家里床上。王氏和小草守在一旁，见他醒来，喜极而泣。
“村里...怎么样了？”他虚弱地问。
“蛌虫全都死了！”王氏激动地说，“你昏睡三天了，那天晚上，所有的蛌虫突然都化成了水。林家的人也跑了。”
更令人惊喜的是，蛌虫消失后的第二天，久违的雨水终于降临，干旱结束了。
“赵四兄弟送来了些米粥，你快吃点。”王氏端来一碗稀粥。
李老四慢慢喝下，这是数月来，他第一次吃蛌虫以外的食物。
随着雨水降临，灾情逐渐缓解。朝廷的赈灾粮也终于到来，村民们开始了艰难的重建。
李老四的身体始终没有完全恢复，总是虚弱无力。郎中说他“精髓大损”，需长期调养。
一天，他在整理后院时，发现蛌虫坑里有一小块石板碎片，微微发光。他本想立即毁掉它，但转念一想，又小心地把它收藏起来。
“这东西害人不浅，但也许...有朝一日能用来救人。”他喃喃自语。
月光下，李老四站在院子里，望着逐渐恢复生机的村庄，心中五味杂陈。
他轻轻抚摸着小草的头，低声道：“记住，宁可饿死，也不能失去人的根本。”
小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依偎在父亲身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