惧政
几个粗布衣衫的庄稼汉围坐在一张破旧的木桌旁,碗里的粗茶已经没了热气。
赵老三抹了把汗,重重放下茶碗:“这鬼天气,地里都快冒烟了。听说县太爷又要加征水利捐,还让不让人活了?”
旁边的李老四冷笑一声:“捐?那钱最后还不是进了他的腰包。去年修水渠,你们谁见着新渠了?”
“小声点!”茶棚老板紧张地四下张望,“隔墙有耳。”
赵老三不以为然地拍桌:“怕什么?这世道,连话都不让说了?”
坐在角落的王五一直沉默着,这时突然开口:“说这些有什么用?你能改变什么?”
众人都愣住了。赵老三皱眉:“王五,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五抬起眼,眼神里透着疲惫:“我爹在世时,天天和你们一样,骂官府,论朝政。结果呢?他死的时候连口棺材都置办不起。我现在只管种地缴租,别的什么都不想。”
李老四不满地摇头:“你这人怎么这么没骨气?”
“骨气?”王五笑了,那笑容里带着苦涩,“骨气能当饭吃?我儿子在张员外家做长工,我要是乱说话,连他的饭碗都要砸。”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茶棚里顿时安静下来。几个衙役打扮的人翻身下马,为首的班头大步走进茶棚。
“老板,上茶!”班头喊道,目光在几个庄稼汉身上扫过,“刚才在聊什么这么热闹?”
赵老三低下头,李老四盯着茶碗不出声。茶棚老板连忙赔笑:“没什么,就是闲聊收成。”
班头哼了一声,在旁边的桌子坐下:“最好如此。最近县里不太平,有些刁民聚众议论朝政,已经被抓了好几个。你们可要谨言慎行。”
衙役们喝茶的功夫,茶棚里鸦雀无声。直到他们重新上马离去,众人才松了口气。
赵老三压低声音:“看见没?连话都不让说!”
王五站起身:“我该去接儿子了。你们继续聊。”
望着王五离去的背影,赵老三摇头:“这人怎么变成这样了?”
茶棚老板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其实王五说得没错。他去年因为议论赋税重,被衙役抓去打了二十大板,在床上躺了一个月。他儿子差点被张家辞退。从那以后,他就再也不谈这些了。”
李老四皱眉:“可是...”
“别可是了,”茶棚老板打断他,“你们有没有发现,最近来我这茶棚谈天说地的人越来越少了?以前大家还会争辩朝政,现在要么不说话,要么就说些家长里短。”
赵老三环顾四周,这才注意到茶棚里确实冷清了许多。
“为什么?”他问。
茶棚老板凑近些,声音压得极低:“因为大家都明白了,说得再多,朝廷的政策不会变;骂得再狠,该缴的税一文不会少。好事轮不到咱们,坏事一件躲不过。既然如此,何必自寻烦恼?”
李老四和赵老三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这时,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走进茶棚:“老板,讨碗茶喝。”
茶棚老板舀了碗茶递过去。书生接过,看见赵老三等人,便走过来行礼:“几位老伯,晚生这厢有礼了。”
赵老三打量着他:“你是赶考的书生?”
书生点头:“正是。晚生姓陈,欲往省城赴考。”
李老四让出个位置:“坐吧。刚才我们正在谈论...”
“谈论今年的收成。”赵老三急忙打断。
陈书生笑道:“晚生一路走来,听闻此地赋税颇重,百姓苦不堪言。若是晚生有幸中举,定当为民请命。”
茶棚老板闻言,不由得笑了:“年轻人有志气是好事。”
陈书生正色道:“岂不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百姓若都对政事漠不关心,岂不是纵容贪官污吏?”
赵老三和李老四对视一眼,苦笑摇头。
“书生啊,”赵老三说,“你可知王家庄的王五?”
陈书生摇头:“未曾听闻。”
李老四接话:“他当年也和你一样,满腔热血,常聚众议论时政。结果呢?如今他连话都不敢多说。”
“那是他懦弱!”陈书生慷慨激昂,“若是人人如此,这世道何时才能清明?”
茶棚老板叹了口气:“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但你要知道,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既不能参加科考,又不能面见皇上,就连县太爷的面都见不着。我们谈政治,不过是自说自话,什么都改变不了。”
陈书生还想争辩,赵老三站起身:“罢了,天色不早,我该回去了。”
李老四也站起来:“我也该下地了。”
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陈书生茫然:“他们为何如此冷漠?”
茶棚老板擦着桌子:“不是冷漠,是认清了现实。我在这茶棚二十年,见过太多像你这样的书生,也见过太多像王五那样的人。年轻人,等你真正步入仕途就会明白,有些事不是光有热血就能改变的。”
陈秀才皱眉:“可是...”
“没有可是,”茶棚老板摆手,“喝茶吧,喝完赶路。”
几日后,赵老三和李老四再次在茶棚相遇。这次,他们没再谈论赋税和朝政,而是聊起了赵老三家闺女的婚事和李老四新买的耕牛。
茶棚老板在一旁听着,若有所思。
“你们不说朝政了?”他忍不住问。
赵老三和李老四相视一笑。
“说那些做什么?”赵老三说,“不如想想怎么多收几斗粮食实在。”
李老四点头:“是啊,朝廷的大事,自有大人物操心。我们小百姓,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茶棚老板望着官道上来往的行人,喃喃自语:“怪不得现在茶棚生意越来越差了。”
这时,王五带着儿子走过来:“老板,来两碗茶。”
赵老三招呼他:“王五,来坐。正想问你,你儿子是不是该说亲了?”
王五脸上露出笑容:“正在物色呢。张家庄有个姑娘不错,就是聘礼要得高了点。”
几人热络地聊起了家常,气氛融洽。
突然,一阵锣声由远及近。一个衙役边敲锣边喊:“县太爷有令,即日起加征剿匪捐,每户二百文,三日内缴清!”
茶棚里顿时安静下来。衙役走后,赵老三猛地捶桌,却又颓然放下手。
“罢了,”他叹气道,“凑钱吧。”
李老四苦笑:“除了凑钱,我们还能做什么?”
王五默默掏出钱袋,数出几个铜板:“我这就去缴。”
赵老三看着王五的背影,忽然对李老四说:“我终于明白王五为什么不再谈政治了。”
“为什么?”
“因为谈了也没用,”赵老三站起身,“该缴的税一文不会少,该受的苦一样躲不掉。既然如此,何必浪费口舌?”
李老四沉默片刻,也站起来:“走吧,缴捐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茶棚里的客人越来越少。
这日午后,赵老三独自一人坐在茶棚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茶。
茶棚老板走过来坐下:“今天怎么一个人?”
赵老三叹气:“李老四去县里缴捐了。听说又要加征什么平安捐,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茶棚老板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听说前几日,邻村有几个人因为议论加税,被衙役抓走了。”
赵老三猛地抬头:“怎么回事?”
“说是聚众非议朝政,”茶棚老板声音更低了,“其中就有那个经常来卖柴的张大山。他家里还有老母要养,这下可惨了。”
赵老三脸色发白:“别说了,再说又要压入大牢了。”
茶棚老板点头:“是啊,所以现在大家都不敢多说话了。”
正说着,两个衙役走进茶棚。赵老三立即低下头,专注地盯着自己的茶碗。
“老板,两碗茶!”为首的衙役喊道。
茶棚老板连忙起身:“来了来了,官爷请坐。”
衙役们坐下后,目光在茶棚里扫视。其中一个盯着赵老三看了一会儿:“你不是赵家庄的赵老三吗?”
赵老三连忙起身行礼:“正是小人。”
衙役眯起眼:“听说你们赵家庄最近有人对加税颇有微词?”
赵老三额头冒汗:“没有的事,官爷。大家都明白,朝廷加税也是不得已。”
衙役冷笑:“最好如此。要是听到有人议论朝政,记得及时禀报。”
“是是是,”赵老三连连点头,“小人明白。”
衙役喝完茶,起身要走。茶棚老板赶紧上前:“官爷行行好,您看我这里也没有多少,一点点心意笑纳。”
他悄悄塞给衙役几个铜钱。衙役掂了掂,满意地笑了:“懂事。”
望着衙役远去的背影,赵老三长舒一口气。他看向茶棚老板:“多谢了。”
茶棚老板苦笑:“没办法,破财消灾。”
赵老三掏出茶钱放在桌上,匆匆离去。
几日后,李老四终于出现在茶棚。他面色憔悴,眼窝深陷。
赵老三关切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李老四颓然坐下:“前日去缴捐,差二十文钱,被衙役打了一顿。”
茶棚老板连忙端来一碗茶:“怎么差这么多?”
李老四叹气:“家里实在拿不出来了。上次的水利捐还没凑齐,这又来了剿匪捐。我只好把家里最后一只鸡卖了,这才凑够。”
赵老三握紧拳头,又慢慢松开:“认命吧。”
李老四抬头:“你听说张大山的事了吗?”
赵老三点头,神色黯然。
“他就因为说了句'税太重,活不下去了',就被抓走了,”李老四声音颤抖,“他老娘眼睛都快哭瞎了。”
茶棚老板急忙示意他们小声:“隔墙有耳。”
三人沉默地坐着,各自想着心事。
这时,王五带着儿子走进茶棚。看到李老四脸上的伤,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坐下。
茶棚老板端来两碗茶:“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王五接过茶碗:“张家少爷要去省城,放了我儿子半天假。”
王五的儿子怯生生地坐着,不敢说话。
赵老三强打精神,笑着问王五的儿子:“在张家做工还习惯吗?”
少年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
王五拍拍儿子的肩:“没事,说吧。”
少年小声说:“张家管家说,要是我们再欠税,就不能在那里做工了。”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众人向外望去,只见几个衙役押着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走过。
那汉子大声喊着:“我冤枉啊!我就是说了句实话,税太重了,活不下去了!”
一个衙役狠狠打了他一耳光:“闭嘴!非议朝政,罪有应得!”
茶棚里的人都低下头,不敢再看。
赵老三浑身发抖:“那是西村的刘老根。”
李老四死死抓住茶碗里面的茶水都在随着手掌了颤抖而晃出碗中。
王五把儿子拉到身后,遮住他的眼睛。
衙役们押着刘老根走远了,茶棚里还回荡着他的哭喊声。
茶棚老板第一个打破沉默:“喝茶吧,茶要凉了。”
赵老三突然站起来:“我...我先回去了。”
李老四也站起来:“一起走吧。”
王五看着他们,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茶棚老板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
从此以后,茶棚更加冷清了。偶尔有客人来,也只是默默地喝茶,匆匆地离开。再也没有人谈论朝政,没有人抱怨赋税,甚至没有人多说一句话。
有一天,赵老三和李老四相约来到茶棚。两人只是默默地喝茶,偶尔交换一个眼神。
茶棚老板忍不住问:“今天怎么都不说话?”
赵老三笑了笑:“没什么好说的。”
李老四点头:“是啊,说多了惹祸。”
这时王五也来了,他独自一人,神色匆匆。
“老板,一碗茶,喝完就走。”王五说。
赵老三招呼他:“坐会儿吧。”
王五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了。
三人默默地喝着茶,气氛沉闷。
突然,一阵马蹄声传来。众人都紧张起来,但这次来的不是衙役,而是那个曾经来过的陈书生。
陈书生下马走进茶棚,看到赵老三等人,愣了一下:“几位老伯,还记得我吗?”
赵老三勉强笑了笑:“记得,你是那个要去赶考的书生。”
陈书生坐下:“晚生已经中举,正要赴京任职。”
茶棚老板端来茶碗:“恭喜恭喜。”
陈书生看着沉闷的众人,疑惑地问:“今日茶棚为何如此冷清?”
赵老三和李老四对视一眼,都不说话。
王五站起身:“我该走了。”
陈书生拦住他:“且慢。晚生记得上次来时,各位还在议论赋税之事。如今晚生已是举人,或许能帮上忙。”
赵老三苦笑:“多谢好意,但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
陈书生不解:“为何?晚生一路走来,听闻本地赋税更重了,百姓生活更加艰难。若是各位有什么苦处,晚生或可代为上奏。”
李老四摇头:“没用的。”
王五重新坐下,看着陈书生:“陈举人,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是请您不要再问了。”
陈书生还要说什么,茶棚老板插话:“陈举人,您看看这茶棚。从前这里座无虚席,大家畅所欲言。如今呢?连大声说话的人都没有了。您知道为什么吗?”
陈书生环顾四周,若有所思。
茶棚老板继续说:“因为大家都明白了,说什么都没用。不但没用,还可能惹祸上身。既然如此,不如沉默。”
陈书生皱眉:“可是...”
“没有可是,”赵老三站起来,“陈举人,祝您前程似锦。但我们的事,您就别管了。”
李老四和王五也站起来,三人一起离开了茶棚。
陈书生茫然地坐在那里,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路上。
茶棚老板擦着桌子,轻声说:“现在您明白了吗?”
陈书生沉默良久,终于点了点头。他放下茶钱,起身离去。
茶棚老板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又一个明白人。”
从此,茶棚里的闲话彻底消失了。偶尔有路人歇脚,也只是默默地喝茶,然后默默地离开。官道上的马蹄声依旧,衙役的锣声依旧,加税的通知也依旧。
只是茶棚里,再也没有人议论这些了。
赵老三和李老四还是经常来茶棚,但他们现在只聊庄稼的长势,聊儿女的婚事,聊天气的好坏。有时他们会想起从前畅所欲言的日子,但很快就摇摇头,不再去想。
有一天,赵老三笑着说:“我闺女要出嫁了,对方是邻村的小伙子,人很老实。”
李老四也笑了:“我家的耕牛怀崽了,明年应该能下个小牛犊。”
王五难得地露出笑容:“我儿子要成亲了,姑娘很不错。”
突然,一阵锣声由远及近。一个衙役边敲锣边喊:“县太爷有令,即日起加征边防捐,每户三百文,五日内缴清!”
茶棚里的笑声戛然而止。
赵老三默默地数出茶钱放在桌上。
李老四站起身,拍了拍衣服。
王五低头整理着衣襟。
三人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满是苦涩。
“走吧,”赵老三说,“凑钱去。”
他们并肩走出茶棚,消失在官道的尘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