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地,大雪盈天。
已是亥末子初时分,整个长安城沉睡在严冬的酷寒里,唯有皇城大内,仍是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太极殿东阁之外,回廊下侍立的禁军甲士,虽铁衣凝霜,眉睫挂雪,却个个屏息凝神,不敢有丝毫懈怠。殿内虽燃着数盆熊熊炭火,驱不散的,却是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彻骨寒意。
殿中济济满堂,紫袍玉带、顶盔贯甲者不下数十人。往日里这些跺跺脚关中都需颤三颤的尚书公卿、将军都督,此刻多是衣冠不整,神色仓皇。有人搓手踱步,有人倚柱长叹,更有人面如死灰,目光呆滞地望着殿外呼啸的风雪。无人高声言语,唯有那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如同鬼魅般在梁柱间盘旋萦绕,更添几分焦灼惶怖。
“败了……当真败了……”
“三十万……那是三十万大军啊!”
“淝水一失,江淮不保,这、这该如何是好……”
太子苻宏端坐于东首紫檀木大案之后,年仅二十六岁,身形修长,面容清雅,眉宇间自带一股书卷清气。他自幼受汉儒教诲,精研《礼》《易》,更兼修习前秦皇室秘传的“太华正气诀”,内功已有根基,性子素来温良仁厚,朝野皆知。此刻,他只着一袭深青色寻常锦袍,未戴冠冕,唯有一根玉簪束发,神色看似平静,但那按在冰冷案沿上的手指,指节却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的目光,始终不离那两扇紧闭的朱漆殿门,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又仿佛在抗拒着什么的到来。
他在等一个人,一个从八百里外淝水战场,浴血归来的信使。
约莫半个时辰前,宫门骤开,马蹄踏碎积雪,一名背上插着三根染血雉翎的传令兵,被两名禁军几乎是架着拖进了宫门。从淮河之畔到长安帝都,八百里加急疾驰,沿途累死三匹骏马。那信使,已然是强弩之末。
殿门轰然洞开,裹挟着一股凛冽的寒风与雪花,一个身影踉跄扑入。两名扶持他的禁军松手退至一旁,那信使再支撑不住, “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凉的玉砖之上。只见他身披的玄色披风早已被血污与冰凌浸透,硬邦邦地贴在背上,脸上数道冻裂的血口子狰狞可怖,左臂胡乱缠着的布条,犹在不断渗出暗红的血迹。
此人名唤李三石,本是前军斥候营一名小旗,因粗通文墨,能详记战况,被临危受命,携带着最为紧要的军报拼死回京。
他艰难地抬起头颅,嘴唇干裂乌紫,喉咙里发出风箱般的嗬嗬声,用尽全身气力,嘶哑地挤出几个字:
“禀……禀太子……主帅……失联……大军……溃……溃散了……”
这寥寥数字,不啻惊雷炸响,瞬间击碎了殿内勉强维持的平静!
“溃散?何为溃散!莫非是全军覆没不成?!”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尚书猛地推开身前的案几,颤巍巍地站起,手指着李三石,浑身筛糠般抖动。
“晋军现在何处?寿阳呢?寿阳可还安在?”一名武将抢步上前,声色俱厉。
“快!快关城门!即刻发兵,严守潼关天险!”
“太后!快去请太后娘娘!国难当头,需太后垂帘主持大局啊!”更有甚者,已然涕泪交加,一名身着绯袍的户部侍郎竟尔掩面痛哭,肩头耸动,不能自已。还有人慌不择路,转身便要向殿外冲去,却被门外执戟的甲士死死拦住。一时之间,东阁偏殿乱作一团,礼仪尽失,秩序荡然。
便在此时,苻宏缓缓站起身来。
他并未呵斥,亦未慌乱,只是步履沉稳地走下高台,来到那几乎虚脱的李三石面前。他俯下身,亲手将其搀扶起来,引至殿角一处炭火旺盛之地,让他倚着柱子坐下。随即,他侧首对内侍沉声道:“取热水来。”
内侍慌忙奉上一只温热的玉碗。苻宏接过,亲手递到李三石唇边。这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自然至极,不见半分太子之尊的矜持,唯有危难之际,对舍生忘死传递军情的士卒那份由衷的体恤与敬重。
“莫急,”苻宏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殿内的嘈杂,“慢慢说,将你所见所闻,一一道来。主帅最后现身于何处?身边尚有多少亲兵护卫?溃败之军,可曾有过集结之举?”
李三石贪婪地吞咽了几口热水,冰冷的四肢稍稍回暖,但身躯仍因后怕与疲惫而颤抖不止。他抬起浑浊的双眼,望向眼前这位年轻的太子,只见对方眼神沉静如古井深潭,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并非传闻中那般优柔寡断,心中稍定,断断续续地续道:
“主帅……末将最后见得主帅,是在洛涧南岸……他亲率亲卫断后,命我等速退……待我等退至淝水东岸,那浮桥……那浮桥不知何故,竟轰然坍塌……晋军,晋军的北府兵便如潮水般从三面掩杀过来……帅旗……帅旗倒下之后,就再也无人知晓主帅下落了……”
他剧烈地喘息了几下,脸上血色尽褪:“北府兵推进极快,沿途州县望风披靡,寿阳……寿阳只怕已然失守。末将混杂在溃军之中北逃,所见各部皆已不成建制,自行逃散,有的……有的降了晋军,有的径自逃回原籍……凉州来的铁骑,折损恐已过半……那些羌人骑兵,更是一个也未见着,怕是……怕是全完了……”
此言一出,刚稍平息的殿内,顿时再起波澜,且比先前更为汹涌!
“羌族!羌族必反!他们本就怀有二心,不服王化!”
“洛阳!洛阳乃中原腹心,要不要即刻下令弃守?”
“太子!速请陛下旨意,调禁军精锐接管四门防务!否则城内数十万胡人一旦闻讯作乱,长安顷刻之间便要易主啊!”
苻宏默然不语,缓缓闭上双目,似在强抑心潮翻涌。片刻之后,他猛地睁眼,眸中已是一片决然清冽。他转身,对侍立在殿角、掌管印信的内侍监斩钉截铁地道:“封门!自此刻起,殿内所有官员,未得本宫许可,不得擅离半步!”
内侍监躬身领命,疾步而出。旋即听得沉重殿门轰然合拢之声,门外甲胄铿锵,脚步声密集远去,显是已调重兵封锁了内外通道。
苻宏重回案前,取出一方螭钮青玉太子印玺,郑重置于案上。他目光扫过满殿惶惶众臣,声音清朗,字字清晰,竟压下了所有喧嚣:“父皇远征未归,社稷危殆,不可一日无主。自即刻起,以此东阁为临时政事堂,各部尚书、侍郎,即刻据实呈报所辖境域动态、粮秣库存、兵马数目,限两刻钟内汇交本宫案前!禁军副统领赵承武何在?”
话音甫落,一名身披玄铁重甲、面容冷峻、脸颊带有一道深刻刀疤的将领应声出列,抱拳行礼,声如洪钟:“末将在!”此人正是禁军副统领赵承武,年约四旬,执掌宫禁宿卫多年,素以行事稳健、不涉党争而著称。
苻宏凝视着他,下令道:“赵将军,本宫命你即刻接管长安四门及城防重任!调两千禁军精锐,分守各门,严加盘查出入人等。城内一百零八坊,自今夜起实行宵禁,尤其是胡汉杂居之处,加派双倍兵力巡守。若有胆敢趁乱散布谣言、煽动闹事者,无论胡汉,不问身份,一律当场拿下,抗命者,格杀勿论!”
“末将遵令!”赵承武毫不迟疑,再次抱拳,旋即转身,大步流星而出,甲叶铿锵之声迅速消失在殿外风雪中。
苻宏旋即提笔,铺开黄绫诏纸,奋笔疾书。他连拟六道紧急手令,分别发往洛阳、邺城、凉州、并州、秦州、蒲坂六大重镇。内容皆是一般:谨守城池,无令不得擅自出兵接战,不得随意收容溃散军士,更不得与邻近州郡部落私通消息,违令者,以谋逆大罪论处!每写就一道,便亲手钤上太子印玺,交由候立一旁的亲信信使,令其即刻出城,快马传递。
随着一道道命令清晰下达,殿内混乱的场面渐渐得以控制。几位尚书低头疾书,将军们也聚在一处,低声商讨布防细节。先前那些哭喊失态之人,此刻也噤若寒蝉,偷偷打量着案后那位年轻的监国太子。他们忽然发觉,这位素以仁厚著称的太子,此刻腰背挺得笔直,如同孤峰上迎风的青松,虽沉默不语,却自有一股凛然难犯的威仪,那单薄的肩头,仿佛正承担着千钧重压。
一位身着御史官袍的老臣,犹豫再三,还是颤声开口道:“太子殿下……您此番举措,调动禁军,号令边镇,皆乃国之权柄,是否……是否有些逾越制度?陛下未归,无诏而擅行国事,只怕……只怕日后招惹非议啊。”
苻宏缓缓放下手中朱笔,抬头看向那老御史,目光平静无波,只淡淡反问:“柳御史,此时此刻,你是要与本宫论朝廷法度,还是与这满城百姓,论一条活路?”
那柳御史顿时语塞,满面通红,讷讷不能言。
又有一人出列,乃是中书舍人,他拱手道:“太子,方才接到汉中郡守密报,言道……言道若事不可为,或可考虑暂弃关中,南迁巴蜀,甚至……甚至可遣使与东晋议和,称臣纳贡,以求暂保宗庙社稷。不如……”
“住口!”苻宏蓦然打断,声音并不高昂,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我前秦铁骑,昔日横扫六合,一统北国,是何等英雄气概!今日不过淝水一役受挫,尔等便欲摇尾乞怜,将先辈浴血打下的大好河山,拱手让人?尔等若贪生怕死,欲南迁求生,现在便可走出这殿门,本太子绝不阻拦!但我苻宏,只要尚存一息,便绝不会弃长安于不顾,绝不会丢下这关中百万黎民!”
他倏然起身,走至殿壁悬挂的那幅巨大的北地舆图之前。地图之上,墨线勾勒出万里山河,城池星罗棋布。他的手指,缓缓划过淮水、寿阳、彭城、洛阳,最终,重重地按在了长安所在的位置。
“晋军劳师远征,补给线漫长,短期内绝难倾力北上。眼下我朝心腹之患,非在东南,而在萧墙之内!”他猛地回身,目光如电,扫视全场,“匈奴刘卫辰部盘踞北地,慕容鲜卑窥伺东方,羌姚诸部蛰伏西陲,他们,等待今日这般良机,已非一日!只要我长安自乱阵脚,他们必如群狼扑食,分崩离析我大秦版图!故而,当下第一要务,非是仓皇南逃,而是稳定人心,固守根本!”
一番话语,掷地有声,说得众人面面相觑,再无一人敢提南迁之议。
苻宏当即点名三位重臣留下,一人督办关中所有粮草统筹调度,一人以太子令箭秘密联络尚在观望的各方边镇守将,一人则负责安抚长安城内士民,稳定市井物价,弹压任何趁火打劫之举。并严令三人,明日辰时,必须复命,若有延误,严惩不贷。
诸般事宜分派已毕,殿内人群渐次散去,只留下寥寥数名心腹内侍与守卫。炭火盆中,偶尔爆起一声轻微的“噼啪”响。那信使李三石,早已心力交瘁,裹着苻宏命人赐下的厚毯,在炭火旁沉沉睡去,面色依旧苍白,呼吸微弱。
苻宏走过去,默默看了他片刻,伸手替他掖了掖毯角。这年轻的士卒,与他年纪相仿,却已历经生死,从尸山血海中挣扎而出。这泱泱大国,千万生民,他无法尽数护佑周全,但眼前这一个,他希望能活下来。
殿外,风雪愈发狂猛,呜咽着拍打窗棂,似有无尽冤魂在哭诉。
苻宏回到案前,拿起刚刚送达的一份来自北境的密报。上面赫然写着:匈奴右贤王已在五原郡集结三万铁骑,蠢蠢欲动;羌族酋长姚苌,更是在西州焚香祭天,公然宣称“苻秦失德,天命更替”。他捏着那薄薄一页纸,指节因用力而彻底失去血色。
他知道,这些,都还只是明处的威胁。
真正的危机,在于那看不见的人心。在于这庞大帝国内部,那些早已滋生蔓延的不臣之心,那些在强盛时隐藏、在衰弱时便会骤然爆发的裂痕。
他曾笃信圣人教诲,以为只要推行仁政,宽以待人,天下便可太平。如今,三十万大军一朝倾覆,那些昔日俯首帖耳的部族酋长、封疆大吏,他们的忠诚,还能剩下几分?他不再仅仅是那个可以在东宫读书习武、与名士清谈的太子了。他是这即将倾颓的巨厦之下,唯一那根尚未折断的支柱。
他提起笔,想在纸上写下些什么,手腕却悬在半空,久久未能落下。一滴浓墨,自笔端坠落,在名贵的宣纸上迅速晕开,化作一团绝望的漆黑。他闭目,深深吸了一口这混合着炭火、焦虑与恐惧的空气,再次睁眼时,眼神已重归磐石般的坚定。笔锋落下,字迹依旧工稳峻拔,不见一丝紊乱。
“令:即日起,凡六部紧急军政文书,直送东阁,由本宫亲决。京畿内外所有兵马,包括禁军、城防、巡捕,皆需听候东阁调遣,若有阳奉阴违,乃至抗命不尊者,无论官职高低,一概以叛逆论处,先斩后奏!”
就在这时,殿外夜空之中,再次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直至宫门方戛然而止。又是一名信使到了。
但苻宏并未起身,甚至没有抬头。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如同泥塑木雕。因为他知道,这个漫长的风雪之夜,远未结束。更多的噩耗,更艰难的选择,更沉重的担子,正如同这殿外的漫天风雪,将前赴后继地向他涌来,直至将他彻底淹没,或者,锤炼成钢。
他微微仰首,望向殿顶那些在灯光摇曳中显得光怪陆离的雕梁画栋,身影被拉得细长,孤零零地投映在冰冷的玉砖之上。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一枚被死死钉入大地深处的木桩,任凭风雪狂啸,我自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