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东北的天说变就变。前一天还只是凉风习习,一夜之间,北风就刮了起来,气温骤降了十几度。
小来裹着厚厚的羽绒服,缩着脖子从楼道里走出来,嘴里嘀咕着:“这鬼天气,真要命。”他哈出的白气瞬间就被风吹散了。
小区院里平时叽叽喳喳的麻雀都不见了踪影。他正想快步走去公交站,忽然听到一阵微弱又急促的“啾啾”声。声音来自楼旁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
他走近一看,心里咯噔一下。树下,以及旁边的水泥地上,竟然蜷缩着十几只燕子!它们羽毛蓬松,紧紧挤在一起,小小的身体在寒风中明显在发抖。偶尔有一两只试图飞起来,却只是低低地扑腾几下就落回地面,显得有气无力。
“奇怪,”小来皱紧眉头,自言自语,“这都什么时候了,燕子怎么还没飞走?往年这时候早没影儿了。”
邻居张大爷拎着菜篮子路过,看到这景象,停下脚步,叹了口气:“完喽,今年这降温太邪乎,估摸着是没来得及往南飞,直接给冻在半道儿,或者干脆就没走成。你看它们那样子,够呛啊。”
小来看着那些挤在一起的小生命,心里有点不是滋味:“那张大爷,它们这……吃啥啊?天这么冷,虫子都冻死或者躲起来了吧?”
张大爷摇摇头:“上哪儿找食儿去?这不明摆着等死吗?唉,没办法,天灾啊。”说完,摇摇头走了。
小来站在原地,看着那些瑟瑟发抖的燕子,犹豫了一会儿。一阵更猛的北风吹过,几只燕子被吹得踉跄了一下,发出更加凄惶的叫声。他咬了咬牙,转身往回走:“妈的,看着真难受。”
他快步回到家,翻箱倒柜找出一个以前装水果的扁纸箱,又找了些旧的软布铺在底下。他抱着箱子回到楼下。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那群燕子。燕子们受到惊吓,一阵骚动,但飞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惊慌地往旁边挪动。
“别怕,别怕,我不是坏人。”小来轻声说着,动作尽量放轻,伸出手,轻轻捧起一只离他最近、颤抖得特别厉害的小燕子。那只燕子在他手心里轻得几乎没有重量,黑豆似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他把它轻轻放进铺了软布的纸箱里。然后又去捧第二只,第三只……有的燕子比较警惕,试图躲闪,但动作迟缓。小来费了点劲,一共抓了八只,纸箱里挤得满满当当。
他看着树下和周围还有至少二三十只燕子,有些还在努力试图寻找庇护所,有些则已经蜷缩着一动不动了。他叹了口气,低声对自己说:“只能帮这么多了,家里也没地方了。”
他抱着纸箱,像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回家。
回到家,小来把纸箱放在暖气旁边比较暖和的位置。他看着箱子里挤在一起、依旧惊魂未定的小家伙们,挠了挠头。
“光待着暖和不行,得给它们弄点吃的喝的。”他自言自语。
他找来一个小瓶盖,倒上一点温水。又找一个月饼盒子的塑料托,想办法弄了点米饭粒,还翻出一点点肉松,放在旁边。
他把水和食物轻轻放进纸箱角落。燕子们只是警惕地看着,没有上前。
“吃啊,喝点水也行。”小来有点着急,但又不敢惊动它们。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同事大刘。
“小来,咋还没到?经理都问你了!”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小来看了一眼纸箱里的燕子,犹豫了一下,“大刘,帮我请个假,就说我……我家里有急事,上午去不了!”
“啥急事啊?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就是……就是有点突发状况,回头再说!”小来匆匆挂了电话。
他蹲在纸箱旁,观察着燕子。过了好一会儿,可能感觉到温暖,也可能实在是渴坏了,有一只燕子小心翼翼地靠近瓶盖,啄了一口水。接着,另外几只也开始慢慢喝水,但对那些米饭粒和肉松,还是不感兴趣。
“不吃东西可不行啊。”小来发愁了。他想起张大爷的话,虫子都冻没了。他穿上外套,又出了门。
他在小区光秃秃的花坛里、背风的墙角边,仔细翻找,希望能找到哪怕一两只侥幸存活的虫子。但找了半天,一无所获,手指都冻僵了。
下午,小来不得已还是去上了班,但心里一直惦记着家里的燕子。下班回来,他第一时间冲去看纸箱。
水少了一些,但食物基本没动。有一只燕子看起来更加萎靡,趴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小来心里一沉。
他想了想,拿出手机,在网上搜索“冬天燕子吃什么”、“救助受冻鸟类”。搜索结果大多说需要喂食专门的昆虫或营养糊。
正当他发愁时,合租的室友李强回来了。
“嚯!什么味儿啊?”李强一进门就皱起鼻子,他看到暖气旁的纸箱,走过去一看,吓了一跳,“我靠!小来!你搞什么名堂?怎么把鸟弄家里来了?还是燕子?这玩意身上有没有细菌啊!”
小来赶紧解释:“外面太冷了,它们没飞走,快冻死了,我捡回来几只……”
“捡回来?你疯了吧!”李强夸张地后退一步,“这么多!拉屎怎么办?吵不吵啊?赶紧扔出去!”
“它们都快不行了,扔出去就是死!”小来有点激动。
“那关我们什么事?物竞天择懂不懂?它们没飞走是它们自己的问题!你赶紧处理掉,不然我告诉房东!”李强一脸嫌恶。
“你怎么这么冷血!”小来火了。
“我冷血?你圣母心泛滥别拉着我!这是合租的屋子,不是你的救助站!”李强说完,气呼呼地回了自己房间,砰地关上了门。
小来看着纸箱里依旧瑟瑟发抖的燕子,又看了看窗外阴沉寒冷的天,紧紧握住了拳头。
晚上,小来在网上联系到了一个本地的野生动物救助站。
救助站的工作人员在电话里语气很无奈:“先生,我们理解您的好心。但是今年像您反映的情况太多了,突然降温,大批候鸟滞留。我们这里的容量和资源非常有限,现在已经超负荷运转了。我们优先救助的是珍稀濒危物种,像燕子这类常见的……我们真的力不从心。”
小来的心凉了半截:“那……那它们怎么办?就这么等着……”
“我们建议……唉,如果您有能力,可以暂时收容,尝试喂一些高营养的流质食物,比如用熟蛋黄混合水果泥。但说实话,这么大规模的滞留,天气又没有回暖的迹象,成活率……很低。您要做好心理准备。”
挂了电话,小来沉默了很久。他按照工作人员的建议,弄了点蛋黄糊,用牙签小心地送到燕子嘴边。只有一两只虚弱地张了张嘴,舔食了一点點。
夜里,他被一阵微弱的扑腾声惊醒。打开灯,看到纸箱里有一只燕子已经不动了。另外几只也显得更加虚弱。
第二天早上,小来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燕子。纸箱里,又多了两只冰冷的小身体。剩下的五只,也岌岌可危。
他默默地清理了纸箱。心情异常沉重。
他再次下楼,走到老槐树下。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一紧。昨天那些没能带回来的燕子,数量明显减少了。树下躺着几只已经僵硬的尸体。还有十几只挤在背风的墙角,叫声更加微弱,几乎微不可闻。
寒风依旧凛冽。
张大爷又出来了,看到小来,叹了口气:“没用,救不过来的。我早上看,死了不少了。你家里那几只咋样了?”
小来摇摇头,声音有些沙哑:“死了三只了……剩下的……估计也难。”
张大爷拍拍他肩膀:“孩子,心善是好事。但这事儿,太大了,不是你一个人能扛的。这天,它不容它们啊。”
小来看着墙角那些等待死亡降临的燕子,又想起家里那几只奄奄一息的小生命,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帮不了所有的燕子,甚至连带回家的这几只,可能都救不活。
他站了很久,直到手脚都冻得麻木。最终,他深吸一口气,转身,慢慢地走回了楼道。
他没有再回头去看那些墙角的燕子。
回到家,他给剩下的五只燕子换了温水和新的蛋黄糊。它们几乎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室友李强出来上厕所,看到小来蹲在纸箱旁,没再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
接下来的两天,小来家里的燕子又死了两只。最后只剩下三只,虽然依旧虚弱,但似乎勉强喝点水,能吃进去一点点食物了。
天气没有任何转暖的迹象。
小来每天上班下班,照顾着这三只幸存者。他不再试图去拯救外面那些他无力顾及的生命。楼下的燕子,一天比一天少。清洁工每天都会扫走一些冻僵的小小躯体。
一周后,小来家里的三只燕子,最终也只活下来一只。这只燕子精神好了一些,偶尔会在纸箱里扑腾两下翅膀。
小来看着这只唯一的幸存者,脸上没有任何喜悦。他知道,外面那些,恐怕已经……
又过了一段时间,当最后一场冬雪覆盖了大地,外面再也看不到任何燕子的踪迹了。
那只幸存的小燕子,在小来的精心照料下,终于能比较有力地飞行和自主进食了。但在一个依旧寒冷的清晨,当小来打开窗户透气时,它站在窗沿上犹豫了片刻,然后振翅飞向了灰蒙蒙的天空,消失在寒冷的城市之间。
小来站在窗口,望着燕子消失的方向,看了很久。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关上了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