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子里,全是“嗡——”的一声。
不,那不是声音。
是整个世界,像一个被铁锤砸中的、熟透的西瓜,从中间“啪”的一声裂开了。红色的汁水和黑色的瓜籽,溅得到处都是。
什么都听不见。骨头碎掉的剧痛,被这片红色的、黏稠的混沌盖了过去。
鼻子里,全是味儿。一股烧焦猴毛的怪味,混着一股铁棒子抡开了、把空气都砸出铁锈味的生硬味道。
眼前,全是光。金色的,晃眼的,干净到恶毒的光。
他努力想睁开眼,但眼皮像被烙铁焊住了,只有一片片炸开的、金色的光斑在疯狂蹦迪。
“就这点本事?”
一个懒洋洋的、带着点玩味的声音,从那片金色的混沌里,钻了进来。像一根冰凉的针,准确地,扎进了他那片轰鸣的脑子里,让所有的杂音,都停了一瞬。
光,终于散了。
一根乌黑的、两头金箍的铁棒,就停在他的天灵盖前。不到三寸。棒子上那股冰冷的、仿佛能把魂都镇住的铁味,让他浑身的寒毛,都倒竖了起来。
棒子的另一头,握在一只毛茸茸的爪子里。爪子的主人,正歪着头,用一双烧着金色火焰的眼睛,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看着这滩被自己一棒子砸得只剩半口气的烂肉。
“啧。”那猴子,咂了咂嘴。“还以为能碰上什么硬茬,好好打一架。”
“就你这么个玩意儿。”
话里的轻蔑,像吐在地上的一口浓痰,又黏又脏。
玩意儿……
疯虎的思维,像一坨被砸烂的浆糊,艰难地,蠕动了一下。但紧接着。
“嗡……”
身体里,那股狂暴的血色火焰,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
【癫狂·焚心】的反噬,来了。
一股要把骨髓都掏空的虚弱,像潮水,瞬间淹没了他。身体,不是他的了。是一具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空荡荡的皮囊。胸口那两个前后通透的窟窿,开始疯狂地疼。不是那种能让他亢奋的、好吃的痛。是一种……被榨干了的、腐烂的、绝望的痛。
痛。好痛。
痛得他眼前又开始发黑。就在这片黑暗里,一帧破碎的、不属于他的画面,毫无征兆地,炸了开来!
天,是血红的。地上,是黑压压的一片。无数的妖,跪在地上,叩拜着……一块从血红天幕上,缓缓降下的、漆黑的巨石。他也跪在那片黑色的潮水中。他看不清自己的脸,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那颗心里,充满了希望。充满了对那块巨石的、狂热的、可以献上一切的……崇拜。
希望……
“砰!”
画面,碎了。
现实,像一根生锈的铁钉,又狠狠地扎回他脑子里。他看着眼前这张毛茸茸的雷公脸,看着那双烧着金色火焰的、戏谑的眼睛。
一样的。都是一样的。高高在上的,看虫子的,决定他生死的,干净的……眼神!
“认命吧。”
“就你这么个玩意儿。”
天兵校尉的话,和这猴子的话,在他脑子里,混成了一锅沸腾的烂粥。
凭什么!凭什么你们的希望是希望!老子的希望……就要被砸烂?凭什么!
疯虎那张被血污和黑泥糊住的脸上,那双混浊的、几乎快要熄灭的血色瞳孔里,突然,亮了一下。
然后,他笑了。笑得像个在坟地里玩泥巴,挖出了自己亲爹头骨的疯孩子。
“嘎……嘎嘎嘎嘎——!”
他喉咙里,挤出了一连串乌鸦干嚎般的怪笑。
猴子的眉头,微微皱了皱。
疯虎看着他,那双血洞般的眼睛里,全是纯粹的、怨毒的疯狂。
“小丑!”他嘶吼着,“天选的棋子!”
“哈!哈哈哈哈!你族的希望……你族拜的那块破石头……成了神佛的玩具!!”
“嘎嘎嘎嘎——!”
那猴子,愣住了。他那双火眼金睛里,玩世不恭的戏谑,凝固了。“你族的希望”……这几个字,像一根被遗忘了无数年的、细小的针,突然,扎进了他心底某个,连他自己都快忘了的角落。
那里,有点痒。有点……疼。
就在他愣神的这一瞬间。疯虎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眼中那怨毒的疯狂,化为一种更加纯粹的、要把自己都一起毁灭的决绝!
体内的战纹,在那股虚弱的反噬之力下,发出了最后的、不甘的哀鸣。
那就……别要了!都烧了!
给我……爆!
他竟主动,引爆了体内那股正在将他拖入死亡深渊的反噬之力!
他的身体……“噗”的一声,炸开,不,是……融化了。
像一块被烧红的铁板瞬间烫化的黄油,血肉沸腾着,化作漫天腥臭的血雾。孙悟空下意识挥棒格挡,却发现那血雾毫无力道,只带着一股污秽的气息。
而在那血雾炸开的中心,一缕最核心的、黑红色的妖魂,裹挟着一团稀薄的煞气,像一条受惊的、无骨的毒蛇,瞬间钻进了聚义厅地面的阴影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空气中,只留下一句越来越远、越来越轻,仿佛从地狱深处传来的、怨毒的呓语。
“……玩具……都是他们的玩具……”
孙悟空站在原地。那只毛茸茸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茫然。他看着疯虎消失的方向,那里的阴影,还在微微蠕动,仿佛在咀嚼着什么。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金箍棒。棒子上,沾着一滴黑红色的血。那滴血,正“滋滋”地冒着烟,试图腐蚀这根神铁。但血里,同样缠绕着一缕极淡的、他自己的金色气运。两种力量,正在相互撕咬、湮灭。
“俺老孙……”他挠了挠头,把那滴血蹭掉,金色的瞳孔里,全是困惑。“……是玩具?”
……
冷。刺骨的冷。
疯虎感觉自己,在一条又黑又窄的、充满了腐臭味的河里,不停地往下沉。河水黏糊糊的,像尸油,死死地缠着他的四肢。
他现在,就是一缕随时都会散掉的、虚弱的妖魂。
更糟的是……那只猴子,在他身上,留下了一份“礼物”。
在他后心处,那个被铁棒砸出的伤口里。一缕金色的、比神力还要霸道一万倍的“东西”,正死死地钉在那里!
那是……“命”!是那只猴子的一部分“命”!
他的煞气,一碰到那缕金色的“命”,就像积雪遇上了烈阳,瞬间就被净化!那伤口,根本无法愈合。那缕金色的“命”,就像一块烧红的、带着倒刺的烙铁,在他的妖魂上,反复地、残忍地,来回刮动!
这伤,在杀他!他会就这么,被这缕该死的、金色的“命”,活活磨死!
不!老子的仇……孩子的骨头……老子还没输!
“噗通!”
不知在虚空中穿梭了多久,他终于,从那片阴影里,被吐了出来。像一袋被扔出窗外的垃圾。
“咳……咳咳……”他剧烈地咳嗽,每一声,都咳出一大口带着金色火星的、冰冷的血。
这里是……沙门村。他回来了。
他的身体,已经烂得不成样子,骨头断了大半,后心那个窟窿,还在往外冒着金色的烟。
他用那双已经扭曲变形的爪子,抠着地面,拖着那具破烂的身体,往前爬。在地上,留下一道黏腻的、断断续续的血痕。
爬。像一只被碾碎了半个身子的蛆虫,本能地,朝着那个阴暗、潮湿、充满了“家”的味道的方向,爬去。
他爬过了倒塌的院墙。爪子划过一截烧焦的木炭,炭块无声地化为黑粉,那股熟悉的焦糊味,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终于。他爬到了那口熟悉的、破败的井边。
黑黢黢的井口,像一张咧开的、无声嘲笑的嘴。
疯虎趴在井边,大口喘着粗气。就是这里……他正要往井里看,目光,却被井边,一样东西,吸引了。
一根骨头。
一根粗大的、被烧黑了一半的、虎的大腿骨。
它就那么斜斜地,插在井口的泥地里。像一根……墓碑。
疯虎的瞳孔,猛地缩成了一个针尖。那根骨头上,残留着一股他既熟悉又陌生的气息。那气息里,有不甘,有愤怒。还有……一丝让他妖魂都在战栗的……决绝的守护。
疯虎伸出颤抖的爪子,缓缓地,摸向了那根烧焦的虎骨。
指尖触碰到骨头的瞬间。
“嗡——!”
后心处,那缕金色的“命”伤,猛地一烫!仿佛被那骨头上的气息所激,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剧痛!
那不是排斥。
是……共鸣。
像两块遗失了万年的磁石,终于,再次感受到了彼此的存在。
他看着这根虎骨,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具正在腐烂、崩溃的、同样是老虎的身体。一个荒谬、冰冷、让他整颗妖魂都冻结的念头,从他破碎的思维深处,缓缓浮了上来。
他张开干裂的嘴,喉咙里像有砂纸在摩擦,挤出几个破碎的、沙哑的音节。
“我……”
他顿住了,茫然地看着那根骨头,仿佛在问它,也在问自己。
“……到底是活的……还是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