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日子到了哪一步,人只要还活着,就都过不了贪欲这个坎。
衣食无着时贪吃饱穿暖。
有吃有喝时贪脸面排场。
真到了富足无忧那步,新的贪念也自然会催熟伴生,永远没个尽头。
所区别者,无非名目不同,实质却从未变过。
圣人也有,只是亿万年亿万个人里,难出其一罢了。能做到始终克制七分贪欲,不损他人,就已经算是难能可贵的“准圣”了。
所谓规矩教条,也不过是自顾自列出的假想条件——这就如同大家都千辛万苦经历了驾校培训及严格考试,终于拿到了驾照,可当你开着车一上路,就会突然发现,路上那开着车的,该压实线的压实线,该超速的超速,不打灯擦着你车头变道的,比比皆是。好像人家的驾照就是三块五一本买来的,廉价,且取之极易。
那时,你开始极度怀疑:整个马路上,只有自己像个二货一样地遵守着所谓的驾车文明和交通规则。
久之,你也渐渐地明悟:想要安全到达目的地,除了你自己要谨慎小心守规矩外,最重要的,还要步步小心被随时都有可能冲出来的不太想活下去的二货所连累……
生活就是如此,每个人都知道是非对错,但每个人又都认为自己是‘永对机’。
你无法改变世界,但可以选择坚守自己——即使那让自己看起来无限地接近二货。
可最起码,那样是最安全的。不能为这个世界作出贡献,也别成为这个世界的负担。这就是平凡人,做出的最大贡献。
孙自宽被他爹像绑猪一样的吊在了门前那棵歪脖树上,被三角带抽得浑身是血,已经是好几天以后傍晚的事了。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已经好几天没有把玩那几件家传宝贝的孙忠良,这天下半晌突然心血来潮,便掩了门拿出钥匙,打开了那个藏宝盒外面的铜锁,可盒子里面躺着的两件东西,却吓得他差点儿咬了舌头……
一颗还带着绿色水绵痕迹的形制相当不考究的,甚至可以说是长相随意到极致的,鹅卵石。
另一根,如果孙忠良没看走眼的话,应该是截,芦苇杆子。
俩东西就这样静静地躺在宝盒里,突兀地出现在了孙忠良的眼前,就像是孙悟空斗法那集里,变出的那个还带着口水的桃核——浑身上下无不挂着讽刺震惊,和极度的挑衅。
孙忠良的脑子当时就炸了。
根本就不用想,这种事,一定是小儿子孙自宽做的!
老大孙自省实诚无话,老二孙自华奸滑但胆小,除了孙自宽,没别人。
孙忠良红了眼,等他一放学回来,伸手就薅住他的头发,用绳子捆捆吊到了树上,开始嘶吼着抽打拷问。
大人孩子围了一圈儿,可是没人敢劝——孙忠良红着眼咬着牙,就像是要吃人的妖怪模样。
“说!东西在哪儿??!”
孙自宽也就是生不逢时,但凡是再往前早生个几十年,那绝对是个茬子:被打得一身伤,愣是咬着牙不承认,颇有些民族英雄万分之一的气概。
“就不能是我大哥二哥??凭啥一定说是我?!”
“还她妈嘴硬——”
“本来就是!!孙自华就不能拿吗?!”
一旁背着书包站着的二哥孙自华,一听弟弟蹦出这么一句,当时就急眼了:“孙自宽!你娃子咋跟个疯狗一样的乱咬人??!上次你偷那几块儿铜钱银元的事儿,老子可从来没有举报过你!你还……”
“什么?!!”
孙忠良一听,更是怒火攻心,咬着牙甩开鞭子又是狠狠几下。
“孙自华!你个王八蛋!你敢说方便面你没吃??砸炮枪你没玩??!你告老子的状……”
孙自华虽然也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但此刻酷刑当前,也只能低头不语,暂求自保了。
黄降他们几个站在旁边,看着孙自宽身上的血印子像一条条大蜈蚣似的肿起来,全身上下被打得血呼淋啦的,也是揪着心的不忍。
黄降一边暗地里叫刘二炮去请孙忠心来说情,一边趁着孙忠良打累了的当口,试着劝阻:“大太爷,别打了,是不是我三爷拿的还不确定,再说了,他这么瘦,你再打下去,可就要了他的命了!什么东西再金贵,能比他的命金贵??”
孙忠良喘着粗气,满肚子的愤恨不平,瞪眼咬牙地看着孙自宽,一个劲儿地骂:“孽障,你真是个孽障啊……”
不大一会儿,孙忠心到了,上前一把夺过哥哥手里的三角带,“这是干啥?!!疯了吧你?!”
孙忠良“噗通”一声瘫坐到了地上,苦着脸道:“那可是传家宝!这个孽障……”
“到底啥鬼东西传家宝??哪儿来的??”
“妈留下来的!一个金银绞编的镯子,一个老檀木镶珍珠的簪子!!”
“啥?!!我咋都没听说过?!!”
孙忠良见自己一时情急说漏了嘴,便只是低下头,不吭声了。
孙忠心却一下子来了劲儿,瞪眼看向吊在树上的孙自宽,颤声问道:“自宽,你要再不说,你爹可真敢要你的命!说!东西呢?!!!”
“我没拿!!”
一旁的吕长在看着嘴角流着血的孙自宽,心疼道:“三叔,你不是说那几股破铝丝加上那根铜丝,估计连二两都没有,能值几个钱??!赶紧拿出来算了,保命要紧啊……”
吊在那儿满脸是血的孙自宽,一脸不解地抬眼看向吕长在,懵了。
所有人都默默地转头看向了吕长在……
地上坐着的孙忠良大张着嘴巴看看吕长在,再看看孙自宽,一咬牙爬起身来,踉踉跄跄跑向了灶房,再出来时,手里提着把菜刀。
“老子砍死你个……”
孙自宽看见菜刀,裤裆处直接湿了,脸色惨白,颤抖着直接破了嗓!
“爹爹爹爹!!!爹饶命啊!!我错了我错了!!我说我说我说——那个圆的我把它分劈开,铜是铜,铝是铝,跟之前攒的放一起卖到废品站了!!那根木头带珠子的,珠子抠下来打琉璃球输给别人了,木头直接锅灶底下烧了……”
“铜你妈个屁!!那是金银,金银!!烧了,烧了……老檀木啊!!孽种啊……那个珠子输给谁了?!!”
“马二爷他家孙子……”
孙忠良闻言,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满是花雾金星,努力地甩了甩脑袋,让自己清醒了几分,这才上前一把抓住弟弟孙忠心的手臂,“快,快……分头,分头,快去马老二家……我去废品站……”
孙忠心咬着牙,看着哥哥孙忠良恨恨道:“事情了了我再跟你算账……”
俩兄弟分头去了,一个去追珍珠,一个去扒拉废品堆,至于结果后话,除了他们自己,谁又在乎呢?
几个大人上前,把吊在树上的孙自宽解了下来,黄降他们几个上前安慰了一番,内心里却不约而同地对他全都同情不起来:因为就在一个多月之前,孙自宽扯了个谎,说是他爹要做收古钱币的生意,需要一些充充门面,把黄降刘二炮吕长在他们仨一顿忽悠,仨人都回家把家里能搜罗到的,偷偷给他拿来一大捧——虽然事后才知道,孙自宽骗了他们仨,把那些铜钱银元全拿去也不知道换了多少钱,吃喝玩乐糟践了个精光,仨人也都因此挨了毒打,但左右好赖是兄弟,虽然心里都憋气,却也都说不出个啥歹毒发泄的话来。
倒是今天他爹把他这一顿毒打,也兹当是替他们出了口气,算是一页翻过了。
到了刚吃完晚饭的光景,因为邻村要放露天电影的缘故,人们陆陆续续都出了门,三五成群跟赶集似的。
黄降也正想去凑个热闹,抬头却看见丁国强一家大大小小,走进了院门来。
“叔,婶,你们都吃过了没?”
“哎,吃过了吃过了,汤圆儿,你爹妈都在呢吗?”
“都在都在。”黄降笑着上前接过小四儿抱在怀里亲亲,“现在,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做贼似的出门了,哈哈。”
丁国强和媳妇俱是一脸酸楚的笑着,“可不是?这都是亏了你和你们一家人……”
黄降咧嘴一笑:“见外话。我就是个屁,不值一提,嘻嘻。我太爷以前就说过:国庆国强国昌国盛,一家子,嘿嘿。”
丁国强夫妇心头一热,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黄国庆夫妻这时也从屋子里出来了,领着二儿子黄清,抱着三闺女黄琳。
孩子们一见面,自有他们的语言,在院子里追逐打闹起来。
“哥,嫂子。”
“吃过了吧?来来来,快坐。”
“哥,后晌你说,晚上叫我们一家子都来,是……”
“哦,不急不急,一会儿我爹来了再说。来,先坐着,我切个大瓜。”
西瓜还没切完,老爷子黄广路就到了。
丁国强夫妻忙站起来跟老爷子打过招呼,大家这才又重新坐下。
一边吃着瓜,老爷子黄广路随口便问丁国强道:“国强啊,现在这个形势呢,松了下来,政策也是越来越温和,广播电视上都听了看了吧?外出超生人员,可以返回原籍,不予追究合理安排了?”
丁国强一听老爷子问出这句话来,嘴里的瓜还没咽下去,眼里的泪水,却止不住地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