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嘈杂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进店里时变得模糊不清,车流嗡鸣被滤成低频震动,人声则碎成窸窣沙响,仿佛整条巷子正沉入温吞的琥珀里。
顾昀没再理会,他转身走向后厨,脚步有些发虚,鞋底蹭过水泥地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一张砂纸在磨钝自己的意志。
身体的疲惫是其次,真正让他感到不安的,是事情正在脱离他的掌控,那是一种舌尖泛起的微苦,像含着一枚没熟透的青杏。
他只是想安安静静地开个小店,完成系统任务,然后离开。
可现在,巷子里的人群,还有那个总是打破他所有规则的沈砚,都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搅乱了一切:涟漪尚未散尽,新的波纹已层层叠叠撞上岸。
他从水槽底下摸出一只桶,桶壁沁着湿冷的铁锈味,指尖划过凹凸不平的旧漆痕;开始清洗那口巨大的卤锅,滚烫的热水“哗哗”冲刷着黑亮的锅壁,蒸腾起大团白雾,裹挟着陈年卤汁的浓香(八角、桂皮、老抽焦糖化的微甜)扑上他的脸颊,又迅速被冷空气掐灭。
他需要做点什么,让自己重新找回那种熟悉又安稳的节奏感,水流声、锅壁刮擦声、自己呼吸的节拍,三者渐渐咬合成一种近乎催眠的律动。
厨房就是他的安全区,只要手里有活儿干,外界的纷扰似乎就能被隔绝在外:灶火是暖的,铁锅是重的,蒸汽是咸的,世界就还在他指掌之间。
第二天清晨,天色刚亮,巷子里的人比昨天更多了,灰蓝天光里浮动着无数细小的尘埃,被初升的日头照得发亮,像一场无声的雪。
顾昀一夜没怎么睡,眼下泛着淡淡的青色,眼白里爬着几缕血丝,干涩得发痒。
他煮了面,是给自己吃的。
没有卤肉,只是一碗清汤寡水的阳春面,撒了点碧绿的葱花,细瓷碗沿还带着灶火余温,面汤表面浮着薄薄一层油光,葱花沉在汤底,像几片被遗忘的翡翠。
他刚端着碗坐下,还没来得及动筷子,巷口就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
不是食客的喧哗,而是一种更具压迫感的安静,仿佛有人骤然抽走了空气,连麻雀振翅的扑棱声都消失了。
人群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向两侧推开,让出一条通道:布鞋、运动鞋、高跟鞋的鞋尖齐齐转向巷口,鞋底碾过青石板,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几辆黑色的商务车停在巷口,车门打开,走下来一群穿着黑色西装、神情严肃的男人,皮鞋踏在石板上的“咔、咔”声像秒针在倒计时,公文包硬壳边缘反射着冷光,映出他们绷紧的下颌线。
他们人手一个公文包,步伐统一,像一群训练有素的猎犬,皮革摩擦声、金属搭扣轻响、衣料绷紧的微嘶,汇成一股无声的潮。
为首的,是沈砚。
他今天穿了一身剪裁利落的深灰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那副墨镜折射着清晨冷冽的光,镜片上掠过一缕碎金,转瞬即逝。
他周身的气场与这条充满烟火气的小巷格格不入,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降临的神祇,冷漠又疏离,西装袖口露出一截手腕,腕骨分明,皮肤下淡青血管清晰可见,却冷得像一块刚从冰窖取出的玉。
他没有进店,只是站在门口,目光穿过玻璃窗,精准地落在顾昀身上:那视线如有实质,压得顾昀耳后汗毛微微竖起。
人群中有人认出了他,但没人敢大声喧哗,只是拼命举着手机,镜头在沈砚和顾昀之间来回切换,快门声此起彼伏,像一群受惊的雀鸟扑棱翅膀,闪光灯炸开的瞬间,顾昀视网膜上留下两枚灼热的白斑。
顾昀握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竹筷尾端还沾着一点未散的葱油,在晨光里泛着微亮的琥珀色。
他看着那个陌生的沈砚,心里莫名地一空,胃部像被抽走了一块,凉飕飕的,连带着喉头泛起铁锈味。
昨天那个笨拙地替他洗砧板,在便签纸上画小箭头的男人,好像只是他的一场幻觉。
一个律师模样的男人上前一步,将一份装订精美的文件夹推到了顾昀面前的桌上,硬质封皮磕在木桌沿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像一颗子弹落进弹匣。
“顾先生,”男人的声音公式化,没有半点温度,“沈先生正式邀请您担任他的私人主厨。年薪税后一千万,五险一金顶格缴纳,所有食材全球空运,专属厨房就设在沈先生名下顶层公寓,您只需为他一人服务。”
千万年薪!
围观的人群瞬间炸开了锅,压抑的惊呼声此起彼伏,混着手机扬声器里直播弹幕的机械女音:“卧槽!!!”“签啊!!!”“这够买十套学区房!!!”
直播的弹幕更是刷得飞起,所有镜头都死死对准了顾昀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高清镜头甚至拍到他额角一滴汗珠正沿着颧骨缓缓滑落,在下巴尖悬而未坠。
顾昀的视线落在面前那份合同上。
他没有打开,目光却像能穿透封面,看到了最下方那行烫金的小字终身绑定】:金粉在晨光下微微反光,边缘锋利得像刀刃。
指尖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了一下,竹筷在碗沿磕出极轻的“哒”声。
脑海中的那抹封坛时一闪而过的民国残影毫无征兆地再次浮现,硝烟味、血腥气、粗布军装摩擦的沙沙声,还有那张拍在紫檀案上的地契,纸角还沾着未干的血渍。
那个满身血气的军阀,也是这样将一张地契拍在桌上,语气不容置喙:“跟我走,整个四九城的馆子随你挑,我只要你给我一个人做饭。”
历史在以一种诡异的方式重演。
他缓缓伸出手,指尖触到冰冷的封面,哑光材质,带着打印机刚吐出的微静电感,然后,轻轻将合同推了回去。
“这里才是我的厨房。”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沸腾的油锅,让周围的嘈杂瞬间静止:连风都停了,只有远处一只鸽子扑棱棱飞过屋檐,羽翼割开空气的微响。
巷口的阴影里,迈巴赫的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了程鹤那张写满不悦的脸,车窗降下时齿轮咬合的“咔哒”声格外清晰。
他冷笑一声,推门下车,皮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每一步都像敲在鼓面上。
“小老板,我劝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程鹤走到沈砚身边,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顾昀,“寰宇资本已经拿下了这片地的开发权。三天后,拆迁队就会进场,你这破巷子,马上要变成我们寰宇中心的地基。”
他话音刚落,一个腆着肚子的中年男人就满脸堆笑地跟了上来,正是之前在饭桌上见过一面的陈董。
他殷勤地递上一份收购协议,纸张厚实,油墨味刺鼻,带着新印刷品特有的化学腥气:“小顾老板,这是三百万的拆迁补偿款,签了字,你下半辈子就吃喝不愁了。”
三百万,买下这间店,也买断他的拒绝。
顾昀看着他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得天衣无缝,陈董递协议时袖口露出半截金表,表盘反光晃得人眼晕。
而那个始作俑者,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座冰冷的雕塑:西装裤线笔直如刀锋,领带夹是枚暗哑的玄铁鹰徽,一动不动。
他什么也没说,站起身,转身回店。
哗啦——
卷帘门被他一把拉下,金属链条急速滑动,齿轮疯狂咬合,发出刺耳的“嘎吱!哐啷!”声,震得门框簌簌掉灰;门板垂落的瞬间,将门外所有目光、镜头和声音尽数斩断。
世界终于安静了。
黑暗中,系统猩红色的提示框猛然弹出,发出刺耳的警报——红光映在顾昀瞳孔里,像两簇幽微的鬼火。
【警告!隐藏任务激活!】
【任务名称:一饭之约】
【任务描述:让核心人物(沈砚)主动放弃权力与财富的压迫,仅以一个普通食客的身份,换取一顿平凡的晚餐。】
【任务奖励:【灵魂修复·第一片】】
顾昀怔怔地看着那行奖励文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胸腔里闷闷发疼,连带着指尖发麻。
他慢慢转身,看向店里。
灶台上,那只叫阿黄的橘猫不知何时跳了上去,正用脑袋亲昵地蹭着他的腿,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粗粝的猫毛擦过他小腿皮肤,温热的,带着阳光晒过的蓬松暖意。
它只是饿了,想要一碗猫饭。
顾昀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不是在开餐馆,也不是在完成任务。
他只是守着这个小小的厨房,等一个人,卸下所有铠甲,风尘仆仆地走进来,对他说一句:“我饿了,想回家吃饭。”
当晚九点,小店依旧没有开门。
沈砚独自一人站在店外,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影子边缘被灯光晕染得模糊,像一幅未干的水墨。
他手里捏着一沓纸,是那份刚刚撕碎的、价值数亿的顶级奢侈品代言合同,纸片边缘参差,飘落时发出极轻的“簌簌”声,像秋叶坠地。
纸片从他指缝间飘落,像一群疲惫的蝴蝶。
他隔着冰冷的卷帘门,仿佛能看到里面那个煮面的清瘦背影,灶火映在门缝里,明明灭灭,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跳。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助理的电话,声音沙哑又疲惫:“通知金鼎电影节组委会,我退出今年的最佳男主角角逐。”
电话那头一片死寂,随即传来助理不可置信的惊呼,电流杂音滋滋作响,像一锅烧开的水。
沈砚没再解释,直接挂断了电话。
他靠在墙上,抬头看向巷口。
远处冰冷的砖墙上,拆迁公告那几个鲜红的大字,在夜色里像一道道狰狞的伤口,油墨未干,散发出刺鼻的、工业颜料的腥甜。
卷帘门内,顾昀也一夜未眠。
他坐在灶台前的小马扎上,面前是凭空展开的系统商城界面,幽蓝光晕浮动,映得他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密的影。
琳琅满目的菜谱和食材在他眼前飞速划过,【佛跳墙】、【开水白菜】、【文思豆腐】……这些传说中的菜肴,任何一道拿出去都足以技惊四座,可他看都没看一眼。
他的手指不断向下滑动,掠过那些闪着金光的顶级条目。
他要找的,不是这些。
他的目光,死死盯住了商城最底层、那些积满灰尘、无人问津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