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轰隆,一阵比一阵急迫、脆烈,不过也给沙漠之鹰的叫声留下了缝隙。鹰鸣就像一条飘在风中的红绸带,软弱而不绝。
还有风。前后左右的门窗都有时大时小的风涌入,带着低沉而曲折的呼啸。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水晶宫人习惯了这种声音而感到享受,总之个个沉浸其中,就连茶艺师也是——她们一直保持着倒茶的动作,其实茶壶早就倒空了,茶水早就溢出杯子,四处流散。客人却也忘了劝停。
就这样过去了一个时辰。
宾客基本落座。也是,脚哪怕不酸,心悬着也酸。
以水晶宫的实力以及主场优势而论,想赖账的话谁也拿他们没办法,包括易枝芽一方。但他们是正在打天下的人,牺牲在所难免,再大的牺牲也敢于付出,所以——
金不换发话了,语气语调就如刚开场时那样顺溜:“水晶宫原宫主水鳖子弑兄罪名成立,就地正法。”
这样的水晶宫怎能不强大呢?要不就是人才太多了,要不就是水鳖子已经失去了存在的必要。但不管如何,水晶宫展示出了超乎现实法律框架之上的惊人信念与民主,有点资本主义的意思。
以现场的反应来看也是,这个宣判足以震慑人心,当然也可以理解为服众,虽然多半是被吓出来的。
肯定也有不服的,公然表现出来的就是当事人,金不换鸡鸣的尾音尚在宫中回旋,水鳖子就已扑向了百岁三老。
可以理解,换谁都不甘心。更何况是为水晶宫服务了一辈子、并且创造出了一条“光明大道”的领航人呢?
实际上几乎所有人都忽略了金包银的感受,但即使不是这样,也都看不穿猜不透她的感受。她出手了。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帮丈夫的忙,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千世修来共枕眠。
不过这么描述是为了突出意外。
她的双掌推向了丈夫。易枝芽说:
“水云阔这个人不实在,说水晶宫内他的武功排名第三,绝对是没有将他娘算进去。要我说绝对不止漏了这一个。”
水大笨说:“易公子所言极是,他也打不过我与小丑联手。”
“说的是单对单。”
“听说过双拳难敌四手没有?”
“听过。”
“那不就得了?仗要是真打起来,谁跟你单对单?有多少上多少,一棒子打死才叫省事。”
“……先不说这个。你爹娘打起来了。”
“他俩经常打,没事儿。”
水小丑两泪垂帘,对水大笨说:“说你笨呢,我也不怎么斗得过你。说你不笨呢,你打个嗝也全是猪屎味。”
“笨姐姐我是在‘自得其乐’。”水大笨的眼泪也突然掉了下来,“生活在这样的家,也只有这样才能有点乐趣。”
“爹这次死定了……终归难逃一死。”
“除了钱之外,什么都想拽在手里,将自己撑死了。”
“大笨。”
“请问何事?”
“丑妹妹误会你了,从今往后我什么都会让给你的。”
“说得好像你是姐姐似的,笨姐姐不屑你让。”
易枝芽深表同情:“离家出走,投靠我四季歌。”
水雪连和水云阔也不好过,不停地干杯,爱恨两难,苦茶当作酒。忙坏了茶艺小姐。水大水终于收起了笑容,呆望舞台。
水鳖子陷入了金包银的掌风包围圈中——整体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巨型的水精灵,而水鳖子正是蛋黄,虽然积极动弹,但怎么也冲不破蛋壳的封锁,除非受精。但显然条件不允许。
蛋黄狂躁不安,马上就要馊了。
而金包银的神色依旧淡薄如水,所能看出的一点是,她未尽全力,更没有祭出杀招的迹象。
从紧接着发生的情节来看,她应该是不想充当刽子手。
七戈八鹫遗传了母亲的沉稳淡定,如果没有采取行动,也没有人能洞穿他们的心理。水七戈舒缓地看了水八鹫一眼。
水八鹫旋即出发。于是大殿半空出现了一条弧度极低的弧线,紧压着一片脑袋掠向舞台。弧线的终点落在水鳖子身后。
于是又产生了一束线路极短的寒光。
寒光吸引了水鳖子的视线。他看着一把水晶剑从自己的心口转了出来,转了三百六十度,转出了毕生“心血”。
金包银撤掌,淡淡地看着垂滴血肉的剑尖。
“小黑爷。”一秋池的声音有点发抖。
易枝芽应道:“看着呢。”
“你不是自诩武功天下第一快吗?但人家从出发到杀人不过一弹指。”
“我又没杀过人。”
“扯哪儿去了呢。我问的是你快还是他快?”
“我算不出来,小石子摆不出这种题。”
“心虚了吧?人岁数比你老一半,就算一样快也比你快。”
“不是说老姜更辣吗?你让他跟果老比比去?”
“猪。我是想知道你打不打得过人家?”
“秋爷太瞧不起猪了。”
“小黑爷。”
“又怎么了?”
“没怎么,就想撒个娇。”
台上。水鳖子并没有倒地,因为有儿子把持着。水八鹫在父亲耳边轻轻说着什么。然后水鳖子长笑一阵,驾鹤西去。
水晶宫以实际行动向武林豪强们深刻地阐述了干大事的决心与态度。长期活在审时度势中的武林豪强们自然也得有所表示。于是伍平方被推举上场,虽然看起来更像是怂恿。
他首先向尸体敬礼:“法不容情。”
进而来到水八鹫面前:“节哀顺变。”
最后冲着台下吼:“水晶宫就是吾辈最坚强的后盾。”
掌声热烈但缺乏力度。台下有人评论:
“为何不用‘大义灭亲’这一词呢?”
有人回答:“是不是怕过于通俗?”
又有人说:“叫你俩别喝……这不是煮酒论贱。”
水云阔突然高举茶壶,狠狠砸落在地。产生的动静恰好被一阵炸雷掩盖。易枝芽收回视线。大笨小丑两张脸躺在茶桌上呆滞对视。
易枝芽说:“没什么的,当初我比你们可怜多了。”
水大笨说:“我听十三哥讲过,他说当初你屁都不懂一个。”
易枝芽叹道:“只有妈祖才能解读幼小的心灵。”
台上。金不换在处理后事。听他沉重地说:
“敝人主持葬礼去了,失陪。”
随即又恢复原音:“劳烦诸位回座,继续煮茶论剑。”
又见金包银朝着水七戈招了招手,然后同侍女们连床带人推走了百岁三老。水七戈上台。当下他的辈分最长。总不能让水大水来吧。水大水又开始笑了,比之前更优雅,不知道是因为喜欢这个结局,还是出于“本能”。口水自然也流得更凶了。
很多人忘了还有一个人——郁金香似乎也忘了自己,一点也不像胜利者,反而显得颓废无比,屡屡站不平衡。但她没有下台休息的意思。她比谁来得清楚,事情没那么简单。
水七戈来到她面前:“小侄七戈拜见伯母。”
“别来这一套,老身不是你的什么人。水晶宫之内,老身只与夫君水塘一人有关系。”
“那是伯母的一己之见。”
“你非得认这门亲?”
“必须认。但认归认,追责归追责——不管站在哪个角度上说,都是伯母害得我水晶宫父代两脉家散人亡。”
“水库觊觎水晶宫宫主宝座而杀害胞兄,与老身何干?”
“是伯母给了他机会。”
“这么说,你欲拿我是问?”
“小侄只是想客观地陈述一些事实而已。”
“你这叫曲解事实。”
“客观也罢,曲解也好,皆抹煞不去伯母触犯了水晶宫的死罪。”
“老身再重申一遍,我郁金香与水晶宫没有屁关系。”
“伯母没有勇气认罪?”
“有罪也不在水晶宫。”
“您口口声声表态自己乃我伯父之妻,便与水晶宫撇不开干系。然而您不顾廉耻道义,再嫁许巨愁,一女从二夫,这就是我水晶宫当仁不让的第一大死罪。有疑问吗?”
“这件事你得去问你们家那三个老头——当年发生了什么,他们又做了些什么?一群贪生怕死之徒。”郁金香咬牙切齿,“老身再嫁实属被逼无奈。但我心属水塘,从一而终。”
“您与我伯水塘、许巨愁三人之间的恩怨说起来可能比一本书还要厚,个中是非旁人无从了解,但时过境迁,一切成烟。而我们当前要做的就是回到现实,就事论事——水晶宫方才处理叛逆水库一事,足以证明水晶宫行事之光明磊落,不徇私情。我水晶宫不能容忍水系任何成员违纪犯法,您不能因为自己拥有另外一重夫家身份而毁了水晶宫的一世清名——您口口声声自我标榜的美好姻缘恰恰与水晶宫息息相关。”
“你若是今儿就出了这江湖,明儿大唐里所有唱戏的将会失业。”
“您还不明白小侄的意思?”
“非得要我死?”
“伯母服罪吗?”
“服,但与水晶宫无关。我服的理由是因为我爱水塘,若是因他而起的一切罪过我都愿意承受。”
水七戈高呼一声:“上绞刑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