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听后点了点头,说道:“允炆懂得维护兄弟,这很好。”
朱济熺听出了祖父言语中,竟有为朱高炽开脱之意,于是暗暗对朱尚炳使了个眼色。
可朱尚炳在见识过祖父的鹰顾狼视之相后,心下已自怯了。
又想着此事毕竟与自己关系不大,居然便低下了头,对其视而不见。
朱济熺暗暗冷笑:还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这秦世子与秦王一样,皆是色厉内荏的无用之辈。
看来今日之事,只能着落在我一人身上了。
想到这里,朱济熺拱手道:“皇爷爷说得对,燕世子是我们的骨肉至亲。
即便他犯下了滔天大罪,也应该从轻发落,绝不能从重处置。”
朱元璋又将凌厉的目光望向了朱济熺,问道:“发落?那依你之见,朕应当如何发落燕世子?”
洪武皇帝这一生之中,处死过的人又何止万计?
因此见了祖父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后,朱济熺也不禁感到悚然心惊。
但他还是强行克制住了内心深处的惧意,笑着说道:
“燕世子尽管私自发放一省存粮,又擅自囚禁朝廷大员,然而本意毕竟是好的,也救下了许多灾民。
因此孙儿以为,应当在议亲的基础上,再酌情减轻些处罚才是。”
朱元璋不动声色地问道:“如此说来,你还是认为,朕应当处罚燕世子?”
朱济熺道:“孙儿也不想让至亲兄弟受罚。
不过皇爷爷若是对燕世子毫无惩处,又置您老人家新近颁布的《皇明祖训》于何地?”
见朱元璋被削了颜面,居然仍不为所动,颇感不解的朱济熺便抛出了杀手锏,面有忧色的说道:
“孙儿更加担心,有此先例,各地的叔叔、兄弟们,日后也如法炮制,那后果将不堪设想啊!”
果然,朱元璋听后眼角竟微微抽搐,显是想到了一件极为可怖之事,过了良久,方才说道:
“你二人先退下吧,朕会酌情处置燕世子,给朝野内外一个交代。”
朱济熺见好就收,当即也不再多言,与朱尚炳相继退了出去。
朱元璋叹道:“驸马你也看到了,朕的这两个孙子,一个外强中干、怯懦无用;
另一个堪用之人却不顾亲情、居心叵测,朕真是……”
说到这里,老皇帝无奈又难过的摇了摇头,便不再说下去了。
梅殷劝道:“陛下不必担忧,二位世子年纪尚轻,日后自会有所不同。”
朱元璋颔首道:“不错,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该如何处罚燕世子。
说起来,朕先前也没想到,高炽这孩子平日里温良仁孝,遇到大事时却又果断勇敢,很有朕年轻时的风范。
此次几位世子南行,唯有高炽一人有心去凤阳谒陵。
虽然在山东坏了规矩,但毕竟救了无数百姓,依着朕的意思,本来是不想重罚他的。”
聪明的梅殷知道,遇到这样的敏感事件时,应该少说多听,于是拱手道:“陛下所言极是。”
乾罡独断的朱元璋,当然也没有想让女婿替自己拿主意的意思,长长的叹了口气后,便道:
“可晋世子的话却提醒了朕,此番若不严加惩处,朕活着的时候还好,等到朕不在了,谁知道各地的藩王们会不会以此为先例生事,甚至重演西晋时期的八王之乱。
所以朕打算等高炽进京后,便废掉他的世子之位,降为郡王。
同时解除燕王在宗人府的右宗正之职,毕竟他教子无方,理应一同受罚。”
心地纯良的梅殷虽然知道,此事已很难再有转圜余地,但却还是忍不住劝道:
“陛下,即便燕世子不能功过相抵,如此处置,是否也有些太过严厉了?”
朱元璋却反问道:“驸马,你可知治理天下,最重要的是什么?”
梅殷试探着答道:“可是朝廷法度?”
朱元璋摇了摇头,道:“若论以法治国,古往今来,恐怕无出秦之右者,可秦还不是二世而亡。”
梅殷道:“微臣愚钝,还请陛下解惑。”
朱元璋道:“朕最为敬佩之人,便是唐太宗李世民,他经常告诫臣子们的一句话,驸马想必是知道的。”
梅殷道:“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朱元璋颔首道:“正是,民心所向,则无往不利。
因此要想一个国家长治久安,就必须得到天下万民之心。
反之,如若人心向背,又焉能不亡?”
顿了顿,他又道:“其次便是宗室,此乃皇权基础,故而必须既对其严加约束,同时又不可失去宗室支持。”
梅殷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道:“微臣明白了。”
朱元璋微微一笑,道:“这些道理,日后你也要慢慢让皇太孙知道。
因为有些话,若是由朕所说,他未必能听进心里。”
梅殷心中一动,躬身称是后,问道:“陛下的意思是,方才那二位世子,是奉皇太孙殿下之命而来?”
朱元璋道:“尽管据朕所知,高巍与皇太孙并无私交。
然而根据朕数十年来的为政经验来看,不寻常之事大多都有蹊跷。”
梅殷又问道:“那是否需要微臣,去查证高巍进谏之事?”
朱元璋摆了摆手,叹道:“罢了,皇太孙心事重,从他问出诸王不靖,孰御之后,朕便知道他对藩王们有多么忌惮,又怎会不对燕世子的所为感到忧虑。
说起来,即便此番告发,当真是皇太孙所策划,他也没有什么错处,无非是不想让朕难过。”
梅殷道:“陛下圣明。”
朱元璋道:“驸马,你这便去文华殿走一遭,告诉皇太孙,诸般事宜,朕皆已知晓。
其余的事都不必说,相信允炆自能领会。”
次日清晨,燕世子一行人便出了滁州,进入应天府境内,到达江浦后,又改换水路前往京城。
烟波浩渺的长江之上,江水汹涌澎湃,奔流不息,仿佛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凭栏而望的张升,见了此等胜景后,不禁诗兴大发,朗声吟道: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张辅、柳升这些武将听了,尚且不觉如何,可朱高炽、杨士奇却顿时变了颜色。
文学修为最是深厚的王艮,更是闭上了眼睛,细细品味起词中意境。
朱高炽率先问道:“内兄所做的这首《临江仙》,不仅格律严谨,词意高妙。
其中隐含的寓意更是令人悠然神往,可为何只有半阙?”
杨士奇笑道:“想不到张兄在文章上竟也有这般造诣,杨某看你脱口而出,想必心中早有腹稿。
你就不要卖关子了,快快诵将出来,也免得我等心痒难耐。”
张升却是暗暗叫苦不迭,心道:我初次见识长江的浩浩荡荡,激动之余,便忍不住将正德年间大才子杨慎的传世之作吟了几句。
下半阙我自是知道,但若是让大家伙误以为我会作诗作词,又当如何?
尤其是那个一根筋的徒弟王艮,今后要是缠着我学作诗词,可就漏了馅……
然而就在这时,沉醉词中良久的王艮,已骤然睁开了眼,快步行到张升面前,伏地拜道:
“弟子有眼无珠,先前只知师父妙手回春,却不晓得您还有此等墨香盈袖之才。
正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还请师父颂出下半阙,弟子便足慰平生,死亦无憾了。”
无奈之下,张升只得点了点头,随即将王艮扶起,硬着头皮吟诵道: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听完下半阙后,几位文人更是集体陷入了沉默之中。
过了良久,杨士奇才感叹道:“张兄这首词,豪放中有含蓄,高亢中有深沉。
让人感到苍凉悲壮之余,又生淡泊宁静之感,着实意味无穷,细品之下,更是平添万千感慨啊。”
朱高炽颔首道:“正是,今日内兄的这首《临江仙》横空出世,看日后谁人还敢说我大明,没有能拿得出手的诗词佳作!”
王艮更是仰天长叹道:“弟子寒窗苦读多年,自认为已精通韵律,也写了几首词。
可与师父比较后方知,竟相去不可以道里计。”
张升心道:看来此时的王艮,还没写就堪称梅花诗中珍品的《梅花诗一百首》,我今日不过随口一吟,可莫要就此打击了他。
于是便点拨道:“王艮,既然你不是很擅长写词,不妨试着依‘神、真、人、尘、春’为韵作诗试试。”
听了师父的话,王艮顿有醍醐灌顶之感,喜形于色地说道:
“多谢师父!弟子先前为何就未能想到呢!”
张升笑而不语,心中却道:谢我做什么,这原本就是你在几年后自行悟出来的。
说话间,座船已近岸边,张升赶忙岔开话题道:
“殿下请看,礼部迎接的官员,已在上元门外等候了。”
朱高炽的思绪,立时便从慷慨激昂的诗词里,被拉回到了危机四伏的现实中,有些担忧地问道:
“内兄的法子,当真会有效果么?”
张升没有回答,却反问道:“如若未能奏效,殿下是否会为自己在山东做出的选择而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