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城头残破的“林”字旗与李烽的将旗并肩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见证着血战后的疮痍与坚韧。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笼罩战场的阴霾，照亮城下那片尸山血海时，幸存的守军才真正意识到，他们活了下来，并且奇迹般地守住了这座关乎北疆命运的雄关。
简单的战场清理持续了数日。阵亡者的遗体被尽可能分辨、集中火化，冲天的烟柱带着数千忠魂的悲壮直上云霄，灰烬如同黑色的雪，洒落在朔方城的每一个角落。
伤兵营里人满为患，哀嚎声日夜不绝，有限的药材和医官在巨大的需求面前显得杯水车薪。林烨下令将从平凉带来的部分伤药分给朔方守军，又将一些重伤员安排随军返回陇西医治，这些举动，赢得了朔方军民更深沉的感激。
休整五日后，林烨必须率部返回了。陇西是他的根基，平凉城虽有孙瘸子和周毅坐镇，但王坤、张承宗余孽未清，沙州商路需要维持，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尽快消化此战所得，应对即将到来的、来自洛安的政治 风波。
离别之际，朔方城南门再次开启，这一次，是为了送别英雄。
李烽率领着所有还能站立的军官和部分士卒，在城门前列队相送。这位铁打的汉子眼眶微红，重重抱拳：“林老弟，大恩不言谢！朔方城，永远记得你！日后但有驱策，只要不违大义，我李烽和朔方儿郎，绝无二话！”
他身后的将士们齐刷刷抱拳，无声的动作，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力量。
“李大哥保重！诸位弟兄保重！北疆安宁，还需我等共同维系！”林烨于马上郑重还礼，目光扫过那一张张疲惫却坚毅的面孔，心中亦涌动着难言的情绪。
马贵率领的骑兵在前，林烨的中军在后，队伍中多了数十辆满载着阵亡将士骨灰和重伤员的大车，沉默地驶离了这片浸透鲜血的土地。队伍的气氛肃穆而沉重，没有胜利凯旋的喧嚣，只有劫后余生的疲惫与对逝者的哀思。
然而，胜利的消息，尤其是如此一场堪称传奇的以少胜多、力挽狂澜的大捷，其传播速度远超队伍的行进速度。
当林烨的队伍尚未走出朔方郡界，关于“林烨率数千精兵大破狄人与西夷数万联军”、“雷神天降，烈焰焚霄，狄酋授首”、“新式火器显神威，西夷狼狈北遁”的各种版本传说，已经如同长了翅膀一般，先一步传遍了北疆各州郡，并以更快的速度向着洛安，向着整个大胤辐散而去。
沿途所经州县，景象与来时截然不同。官员士绅争相出城劳军，送上酒肉粮秣，言辞间充满了敬畏与攀附。
无数百姓自发聚集在道旁，翘首以盼，只为一睹那位传说中的“雷神将军”风采。当他们看到队伍中那些沉默肃杀、装备明显异于寻常边军的骑兵，看到那些覆盖着油布、形状奇特的大车时，目光中的好奇与敬畏更是达到了顶点。
“看！那就是林将军！”
“听说他能召唤天雷！”
“还有那些会喷火冒烟的神铳！”
“有此神将在，北狄何足道哉！”
议论声、赞叹声、欢呼声不绝于耳。林烨骑在马上，面色平静，对沿途的热情颔首致意，并未过多停留。他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名为“声望”的无形力量，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他身上汇聚。这力量，是护身符，也可能是催命符。
王璕与李敏坐在随行的马车中，看着窗外的景象，心中亦是波涛汹涌。他们亲眼见证了林烨的实力和此战的艰难，对于民间这种近乎神化的推崇，虽觉有些夸大，却也理解。只是，他们比寻常百姓更清楚，这赫赫战功与如日中天的声望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暗流。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王璕放下车帘，轻声对李敏道，“林烨此番，算是真正站在了风口浪尖之上。朝中诸公，怕是睡不安稳了。”
李敏叹了口气：“只盼陛下能明察秋毫，念在其力保北疆之功，多加抚慰才是。”
与此同时，北狄，阴山以北，兀良哈部残存势力与溃退的黑狼部残兵汇聚之地，一片愁云惨淡。
拓跋野丢掉了经营多年的老巢，本部精锐折损近半，更重要的是，他失去了卡勒人的全力支持，威望一落千丈。此刻，他正脸色铁青地听着手下汇报各部损失，以及草原上其他部落蠢蠢欲动的消息。
“林烨……林烨！”他将手中的银碗狠狠摔在地上，眼中充满了怨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知道，经此一役，至少数年之内，他再也无力南窥。而那个名字，将成为他乃至整个北狄心中长久的噩梦。
更遥远的西方，那片卡勒人控制的区域。一座风格迥异于大胤、以巨石和金属构筑的堡垒内，气氛同样凝重。
那名从朔方城下撤退的卡勒指挥官，已然卸去了面甲，露出一张轮廓分明、鼻梁高挺、眼窝深陷的中年面孔。他正站在一幅巨大的、绘制着已知世界地貌的皮质地图前，沉默不语。地图上，代表大胤北疆的区域，被标注了一个醒目的红色叉号。
“萨尔曼·帕夏，”一名副官模样的卡勒人恭敬地禀报，“初步评估，此次行动，我们损失了四台‘巨熊弩炮’，阵亡精锐步兵一百三十七人，骑兵四十五人，工匠二十九人。黑狼部……已基本失去利用价值。”
被称为萨尔曼·帕夏的指挥官缓缓转过身，他的眼神锐利而冰冷，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目标‘卡什塔石’矿脉的初步勘探数据，拿到了吗？”
“拿到了，帕夏。储量远超预期，品质上乘。只是……位于胤人实际控制区的边缘，开采难度……”
“足够了。”萨尔曼打断了他，“一次试探性的接触，虽然付出了代价，但也摸清了对手的些许底细。那个叫林烨的胤人将领，他掌握的‘爆裂术’和‘火管武器’，很有意思。其技术路径，似乎与我们的‘燃素学说’应用有所不同……”
他走到窗边，望向东方，那里是广袤而富庶的大胤。“看来，这片古老的土地，比我们预想的要有趣得多。暂时停止大规模军事行动。启动‘商队’计划，我们需要更多、更详细的信息。另外，将关于林烨及其武器的评估报告，以最高密级，呈送‘卡勒’元老院。”
“是，帕夏！”
一场局部的军事冲突暂时落下了帷幕，但由此引发的连锁反应，才刚刚开始发酵。各方势力都在根据这场战役的结果，重新调整着自己的策略与布局。
十数日后，林烨的队伍终于抵达了平凉城。
相比沿途州县，平凉城的迎接规模更为盛大，也更为有序。孙瘸子、周毅率领留守文武官员及众多士卒出城十里相迎。城门外，万头攒动，鞭炮齐鸣，欢呼声震天动地！平凉百姓将他们这位守护神、大英雄的归来，视为无上的荣耀。
林烨在万众瞩目下入城，直接回到了都督府。他甚至来不及洗去一身风尘，便立刻召集了所有核心人员，关闭府门。
厅内，烛火通明。
林烨环视众人，孙瘸子、周毅、马贵、郭谦，以及被秘密请来的陈彦等几位大匠。
“此战，我们赢了。”林烨开门见山，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但赢的代价，诸位皆知。而赢之后的风波，恐怕才刚刚开始。”
他目光锐利如刀：“朝廷的封赏也好，猜忌也罢，很快就会到来。北狄暂时无力南侵，但西夷‘卡勒’绝不会善罢甘休。我们，没有时间沉醉于胜利。”
“孙瘸子，城防等级保持，不可松懈。”
“周毅，匠作营，全力运转！我要在最短时间内，看到更多的‘破军壹型’，更稳定的‘震天雷’，还有……新的东西！”他的目光落在了陈彦等人身上，“陈师傅，关于西夷弩炮的结构，你们分析的如何？还有那‘卡什塔石’（煤）的运用，必须加快！”
“马贵，骑兵扩编、训练不能停！”
“郭长史，安抚民心，整饬内政，储备粮草，至关重要！”
一条条指令清晰明确，将刚刚凯旋的众人，立刻拉回到了紧张的发展轨道上。没有人质疑，所有人都清楚，真正的挑战，或许才刚刚开始。朔方之战的胜利，不是终点，而是一个全新的、更加波澜壮阔的起点。
平凉城内的喧嚣渐渐散去，但都督府内的灯火，注定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