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滴还在落。
一滴,砸在井底的石板上,声音很轻。我和白重都没有动。他靠在井壁,脸色比刚才更差,皮肤几乎透明,能看见底下淡金色的经络在缓慢消失。我站在原地,锁骨上的血已经凝了一层,但蛇骨剑还握在手里,剑身温热,像是有东西在里面流动。
我低头看剑。
血顺着我的手指滑进剑纹,那光又亮了一些。画面开始浮现——不是碎片,是完整的场景。
草堆边,八岁的薛婉蹲在地上,怀里抱着一条通体雪白的小蛇。它快死了,鳞片脱落,尾巴断了一截,呼吸微弱。她把脸贴过去,眼泪掉下来,落在蛇身上。
“别怕。”她说,“我奶奶会治病。”
小蛇动了一下,抬起脑袋,舌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那一瞬间,它发出极轻的声音,像风穿过树叶。
“等我化形,定护你周全。”
我没有听过这句话。
可我知道这是真的。
我手指发抖,剑光晃动,画面消失。现实里的白重闭着眼,嘴唇几乎没有颜色。我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
“你听到了吗?”我问。
他睁开眼,看了我一会儿,才点头。“那是我们第一次说话。”他说,“你救了我。那时候我不是灵体,也不是什么千年蛇妖,就是一条快要死的蛇。是你把我带回去,用草药敷,守了一整夜。”
我说不出话。
我一直以为是他先出现,是我欠他的。可原来不是。是我们互相找到了对方。
“你说要保护我。”他看着我,声音很轻,“可那一夜,是你给了我活下来的理由。”
我喉咙堵得厉害。
我想起小时候做的梦,梦见自己抱着一条白蛇,哭着求它不要死。醒来时枕头湿了一片,我以为是吓的。现在我知道了,那是记忆。
“你还记得什么?”我问。
他喘了口气,抬手扶住额头。“我记得……你家后院有棵老槐树,你把它藏在树洞里,每天偷偷送饭。有一次被你父亲发现,他拿棍子打它,你扑上去挡。你那时候才八岁,那么小,却敢为了它受伤。”
我摸到眼角,那里有点湿。
我没哭出声,但眼泪止不住。
“后来呢?”
“后来它逃走了。”他说,“我不敢再留下去,怕连累你。但我记住了你的气息,你的声音,你的眼泪。我修炼,我等,我找你。每一世,我都去找你。”
他停了一下,呼吸变得困难。
“可这一世,恶蛟在吸收我的存在证明。”他说,“它不需要杀我,只要让我彻底不存在,就能切断我们之间的联系。没有我,你就失去了对抗它的支点。”
“什么叫存在证明?”我问。
“记忆、痕迹、羁绊。”他苦笑,“它正在抹除我留下的所有东西。那些你记得的事,很快也会忘记。等你再也想不起我是谁,我就真的消失了。”
我猛地抬头。
“不会的。”我说,“我记得你。”
“你现在记得。”他说,“但明天呢?后天呢?等你睡醒,会不会觉得只是做了一场梦?有没有一个叫白重的人?有没有一把蛇骨剑?有没有一个人说过要护你周全?”
我不说话。
我不能接受这种事发生。
“那你告诉我,”我盯着他,“如果我不想忘呢?如果我偏要记住呢?”
他看着我,眼神有一点松动。
“没用的。”他说,“这不是意志能抵抗的。它已经在吞噬我,一点一点。你看——”
他抬起手。
那只手几乎看不见了,像烟一样飘散。
我抓住它。
“那就让我帮你留下。”我说,“用我的血,我的命,我的记忆。只要你还在,我就不会让你消失。”
“你不明白。”他摇头,“你要付出代价。”
“我已经付过很多次了。”我站起来,举起蛇骨剑,“每一次轮回,我都为你死过。这一次,换我来选怎么活。”
他想阻止我,但他站不起来。
我把剑尖对准心口。
“我要用自己的血,重新写下我们的约定。”我说,“不是因为你欠我,也不是因为我欠你。是因为我们本就该在一起。”
他喊了我的名字。
我没停。
剑刺进去的时候,很疼。但金光立刻炸开,从伤口涌出来,顺着血脉往全身走。蛇骨剑剧烈震动,剑身的画面再次浮现——这次更清晰。
幼年薛婉捧着小白蛇,眼里全是泪,却在笑。
“你要活着啊。”她说。
小蛇轻轻蹭她一下,回应:“我会回来找你。”
金光包裹住我,也蔓延向白重。他身体开始有变化,透明的部分慢慢凝实,指尖恢复了温度。他靠在井壁,抬头看我,眼睛红了。
“你疯了。”他说。
“我只是不想再等两千年。”我说,“也不想你一个人找我。这一世,我来找你。以后每一世,我都来找你。”
他没说话。
金光越来越强,整个井底都被照亮。我能感觉到血脉里的力量在翻腾,不是来自薛婉,不是来自克隆体,不是来自任何别人。是我的。完完全全属于苏婉的力量。
“你还记得那个誓言吗?”我问他。
他点头。
“那就让它重新生效。”我说,“以吾之血,重铸羁绊。从今天起,我不再逃避,不再退让。你要护我周全,我也要让你活下去。”
他终于站起来,一步一晃地走到我面前。
他伸手,按在我插着剑的手背上。
“好。”他说,“我答应你。”
金光暴涨。
井底的石头开始裂开细纹,符文一个个亮起,不是黑暗中的那种红光,是纯净的白色。我能感觉到恶蛟在挣扎,在嘶吼,但它触碰不到这里。这片空间,现在只属于我们两个人。
“它在退。”我说。
“因为它怕这个。”他低声说,“怕真正的羁绊。不是继承,不是复制,不是宿命安排。是我们自己选择的。”
我笑了。
血还在流,但我不在乎。
“你说过要护我周全。”我看着他,“现在,信守承诺的时候到了。”
他点头,握住剑柄,和我一起用力往前推。
金光如潮水般涌出,沿着井壁向上爬。我能听见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像是冰层崩解,又像是锁链断裂。
白重的身体不再透明。
他站直了。
我们都没有松手。
剑还在心里,血还在流,光还在涨。
井底的地缝微微震动,一丝黑气从深处溢出,刚冒头就被金光烧成灰烬。
我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石板上。
影子里,有两条蛇,盘绕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