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还悬在裂缝里,五指张开,掌心朝上。我没有动,也没有碰它。
脚已经踩进黑暗,石头边缘冰冷刺骨。血从肋骨处渗出来,顺着腰线往下流,黏在皮肤上,又湿又沉。掌心血纹发烫,像是要烧穿皮肉。我知道再往前一步,可能就回不来了。
但我不能退。
就在我抬脚的瞬间,头顶传来风声。
一道白影从井口直坠而下,落地时激起一阵尘浪。我下意识后退半步,那只苍白的手猛地缩了回去,裂缝边缘的符文剧烈闪烁。
他单膝跪在地上,一只手撑着地面,呼吸有些乱。白色衣角被风吹起,沾了灰也没在意。他抬起头,目光直接落在我脸上。
是白重。
“别下去。”他说。
我没说话。
“你不是要保护我吗?”他站起身,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句砸进耳朵里,“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
我手指一颤。
他说得对。我是说过。
很久以前,在神婆的小屋里,我跪着接过出马仙的契,手抖得握不住符纸。是他扶住我的手腕,说:“从今天起,我护你。”
我当时看着他,说:“不,我要保护你。”
那时候我不懂,为什么一个千年灵体需要凡人来保护。可我还是说了。
现在我想起来了。
他一步步走近,每走一步,身后就浮现出一个人影。战乱中的女医,雪夜里的乞儿,现代街头穿着校服的少女……他们站在不同的时空里,都抬头看着同一个方向——看着他找到她的那一刻。
那些都是我。
也是他找过的我。
两千年来,他一直在找。
“你总是这样。”他停在我面前,距离一步远,“想一个人扛下所有事。可你忘了,我不是只有你在身边,你也不是只有自己。”
我喉咙发紧。
“你以为融合就能结束一切?你以为变成她,我就不会痛?”他伸手,指尖擦过我脸颊,带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下来的那滴东西,“你不是谁的延续,也不是谁的替代品。你是苏婉。”
我没有躲。
他也从未逼我。
“这一世,换我来守你。”他从背后抽出一把剑,递到我面前。
是蛇骨剑。
剑身泛着清光,映出画面——八岁的小女孩蹲在草堆边,怀里抱着一条受伤的小白蛇。她眼泪掉在蛇身上,小声说:“别怕,我奶奶会治病。”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那时他还是条小蛇,快死了。是我把他抱回去,用草药敷伤口,守了一整夜。第二天醒来,他已经不见了。我以为他死了。
原来他记住了。
我一直以为,是我欠了他两千年。
其实不是。
是我们互相找到了彼此。
我伸出手,握住剑柄。
金光从腹部涌起,和剑身里的力量共振。伤口还在流血,但身体不再发冷。我抬头看他,发现他的脸色比平时更白,嘴唇没有血色。
“你强行破开封印来的?”我问。
他没否认。
“你不该来。”
“如果我不来,你现在已经在下面了。”他看向裂缝,那里已经安静,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你总觉得自己必须牺牲才能解决问题。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也不能接受失去你?”
我没有回答。
“我不是来劝你放弃选择。”他站到我身边,和我并肩面对那道裂缝,“我是来告诉你,你不用一个人做决定。你想救她,我陪你。你想杀她,我也在。但你不能跳下去,把一切都背在自己身上。”
风从井底往上吹,带着腥味。
那只手再也没有出现。
“你说你是苏婉。”他低声说,“那你告诉我,现在的你,是不是真的愿意为别人抹掉自己?”
我低头看手中的剑。
剑光映着我的脸,眼睛是红的,嘴角是平的。我没有哭,也不笑了。我只是站着,握着这把剑,站在两个命运的交界处。
“我不想死。”我说,“但我不想活成别人。”
“那就别进去。”他说,“留在这里,和我一起想办法。我们可以试别的路。”
“如果没别的路呢?”
他沉默了一下。
然后说:“那就一起死。但不是现在,也不是这种方式。”
我转头看他。
他看着我,眼神很稳。
“你信我一次。”他说,“就像八岁那年,你救我的那次。”
我手上的血滴下来,落在剑刃上,滑进纹路里。金光顺着血迹蔓延,整把剑开始震动。
裂缝突然发出一声闷响。
我们同时回头。
石头裂开的缝隙中,有光透出来。不是红光,也不是金光,是一种很淡的白光。像是有人在里面点燃了一盏灯。
那只手再次伸了出来。
这一次,它手里拿着一块玉。
通体乳白,边缘刻着细小的符文。看起来很旧,却被摩挲得很光滑。
它把玉举高,像是在给我们看。
“那是……”我开口。
“胎发玉簪的另一半。”白重说,“她一直留着。”
我盯着那块玉。
上一章结尾时,我以为自己必须做一个选择——救她,杀她,或者成为她。
但现在,站在这里,握着蛇骨剑,听着白重的声音,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选择从来不是非黑即白。
我可以不进那道门。
我可以不变成她。
我也可以不让她继续躲在黑暗里。
“你之前说,要保护我。”我看向白重,“那你现在,还愿意和我一起走下去吗?”
他点头。
“无论哪条路。”
我深吸一口气,抬脚往后退了一步。
脚离开黑暗的瞬间,地面的符文全部熄灭。
裂缝中的光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亮。那只手依旧举着玉,一动不动。
我没有再靠近。
也没有转身逃开。
我把蛇骨剑横在胸前,另一只手按在剑脊上。血顺着指尖流进剑身的沟壑,金光越来越强。
白重站在我身边,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他知道我在想什么。
下一秒,我抬起剑,对准自己的胸口。
不是刺下。
而是用剑尖,轻轻挑开了衣领下的锁骨位置。
皮肤裂开一道小口,血涌出来。
金光从伤口里透出,和剑光连成一片。
“你要做什么?”他问。
“既然她是本体。”我说,“那她应该能感觉到我的痛。”
剑尖微微用力。
血流得更快了。
裂缝中的手猛地一抖。
玉差点掉落。
我没有停。
剑尖沿着锁骨划出一道血痕,金光暴涨。整个井底都被照亮,连最深的角落都清晰可见。
那只手终于收回去了。
裂缝开始闭合。
石块相互挤压,发出沉闷的响声。光一点一点消失,最后只剩下一缕白烟,从缝隙底部飘出来。
我放下剑。
血还在流,但我不擦。
白重脱下外衣披在我肩上,动作很轻。他看了眼我锁骨上的伤口,眉头皱了一下,但什么都没说。
“她感觉到了。”我说。
“所以你用痛告诉她,你还活着。”他低声说,“而且不会任她摆布。”
我点头。
风停了。
井底只剩下我和他。
还有手中这把映着回忆的剑。
远处,似乎有水滴落的声音。
一滴。
又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