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重，月影朦胧。
“这么说，云妹，你真的辍学了？”
林二叔蹲在门槛边，平头在暗夜里只剩模糊轮廓，粗眉毛压得更低，浮肿的眼袋垂着，像坠了两块湿棉。
“林大哥也太不像话了，只管儿子不管女儿，上次你奶奶走的时候都没回来！”
林二嫂倚着树干，乌黑长发松松披在肩头，衬得身形愈发瘦小，像被夜色裹住的一缕轻烟。她眉眼在暗处柔和依旧，说话带着右侧鼻翼的浅褐肉痣都在轻微颤动。
“反正这些都不是重点，只靠我一个人，我很怕找不到妹妹！”
林云微站在地坪中央，后背挺得笔直，双手背在身后紧紧攥成双拳，指节泛青的同时，手腕内侧的肉也绷得发白。
林二叔叹口气站了起来，双手在身前交叠，各自攥着另一侧的手肘，仰头喊道：“龚雅——”
房间里窜出一个人影，林云微没有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到了眼前。
他的头发像被风揉过的枯草，乱糟糟地支棱着，宽松背心往下耷拉着，破洞牛仔裤遮住了脚踝，夹趾带嵌入脚拇趾缝里，沾了许多泥垢。
“说了很多遍了，要么叫我林龚雅，要么叫我雅哥或者靓仔。不要叫我龚雅，哥是要脸的！”
听到独特的沙哑嗓音林云微只觉得有些熟悉，但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那要不要给你点脸？”林二叔抬起手就要打，林龚雅一手挖着鼻孔一边转过脸去瞧见了林云微。
他顿了顿，大喊一声跑回屋里：“是云妹不早说，多年不见，我的一世英名啊！”
一分钟后，林龚雅已换了一身行头——白衬衫扣子系至喉结，黑色束脚裤衬得身形利落，发型也梳得一丝不苟，竟判若两人。他站在矮墙根下，抬手朝暗处招呼了一声：“大黄！”
话音刚落，一条黄毛土狗就摇着毛茸茸的尾巴跑了过来，跑到林龚雅脚边，仰头蹭了蹭他的裤腿，喉咙里发出温顺的“呜呜”声。
林龚雅低头摸了摸大黄的头顶，转头看向身旁的林云微，语气带着点笃定：“这是大黄，鼻子最灵！只要闻一闻味，什么都找得到！”
林云微赶紧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件粉色小衫，又摸出一张折得平整的照片一并递了过去：“麻烦你了！”
林龚雅接过来，照片塞进口袋里，把衣服摊开在掌心，蹲下身冲大黄勾了勾手：“来，大黄，闻闻这个味儿，等会儿顺着找。”
大黄立刻凑上前，湿漉漉的鼻尖在布料上蹭了蹭，尾巴还轻轻晃着。可刚抬起身，鼻尖又往下一垂，恰好凑到了林龚雅没穿鞋的裤脚边——
就见大黄身子猛地一缩，脑袋往旁边偏了偏，喉咙里“呃”地一声，竟干呕了一下，连尾巴都不晃了。
“噗嗤——”
一声轻笑突然冒出来，林二叔的嘴角还没来得及压下去，见大家都望过来，立马收了神色，对着林龚雅沉声道：“你小子还不把鞋穿上！”
林二叔看了看林云微柔声道：“云妹，我再去喊上其他叔伯。你就先回家，万一云妮先回家了呢！”
林云微用力点了点头，指腹反复摩挲着掌心的纹路，力道重得泛白，下唇被牙齿咬得发紧，连嘴角的肌肉都在微微抽搐。
一阵风卷着树叶掠过，小路边传来两人的脚步声，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苏映溪抬手按了按相机，屏幕亮起，显示九点整，冷光映在他眼底。
林云妮攥着苏映溪的衣袖，指节都泛了白，拽得紧紧的，鼻尖微微泛红，神色满是紧张不安，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苏映溪低头看她，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影，声音放得柔缓如夜风吹拂：“没事的，说不定你姐在家等着呢！”
话音刚落，一声清晰的“大黄！”突然从前方传来，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正一步步靠近。
两人抬眼望去，就见林龚雅被一条黄毛大狗拽在后面——正是大黄。
大黄四条腿蹬得飞快，爪子踩在石子路上哒哒作响，牵引绳绷得像根拉满的弓弦。林龚雅被拽得脚尖离地，宽松的白衬衫下摆翻飞，另一只手在空中胡乱抓着，指尖擦过路边的草叶却捞不住半点借力的东西，嘴里的嘟囔被风刮得七零八落。
这时，大黄又突然猛地转了个方向，撒腿往前冲。牵引绳紧紧绷着，迫使林龚雅不得不被拽着往前跑，嘴里还忍不住嘟囔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前方的路口处，一个姑娘提着打包好的夜宵迎面走来，身影窈窕，正是村里的村花三妹。
大黄一下子在她面前停住，脑袋不停往夜宵袋子凑，鼻子飞快地嗅着，尾巴摇得比之前更欢了。
林龚雅追上来，一眼就认出了三妹，又闻见打包盒里溢出来的牛腩粉香味，瞬间明白过来——这馋狗是被香味勾住了。
三妹见大黄盯着夜宵，笑着把袋子提得高高的。大黄不甘心，后腿蹬地往上跳，却还是够不着，急得围着她转圈圈。等它再次蓄力准备起跳时，林龚雅伸手在它头上拍了一巴掌，又气又笑地指责：“你这馋狗！”
大黄被拍了一巴掌，立马耷拉下耳朵，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委屈叫声，尾巴也蔫蔫地垂着。
林龚雅却没理它，抬手甩了甩额前的碎刘海，一只手撑着下巴，故意装出温柔的模样，朝着三妹开口：“三妹，我想问你明天晚上有没有空——”
“空”字还没说完，手腕突然被牵引绳拽得一紧！大黄像是突然嗅到了什么，猛地往前冲，劲头比之前更足，林龚雅毫无防备，声音瞬间变了调，带着点颤音：“哎哎哎！你又发什么疯！”
后面的三妹看着他被拽得踉跄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连咳了好几下才稳住。
大黄拽着林龚雅跑了没几步，突然停在前方小路前，对着路上的两个人影“汪汪”吠了两声，声音里满是警惕。
林龚雅赶紧举起手里的手电筒，光柱扫过去——就见一个男人牵着个小女孩，那小女孩的年纪和眉眼，跟林云微给的云妮照片一模一样。
光柱正好照在男人眼睛上，对方下意识眯起眼，睁不开。
林龚雅立马收了玩笑的神色，板起脸严肃道：“放开那个女孩！你已经被包围了，乖乖就范，不然我就放大黄了！”
大黄像是听懂了夸奖，骄傲地仰起头，尾巴还轻轻晃了晃，模样神气极了。
苏映溪被晃得睁不开眼，却听出了林龚雅的声音，立马激动地喊：“你是那天歌圩——的公鸭嗓！”
林龚雅吓了一跳，举着手电筒的手顿了顿，纳闷道：“你怎么知道我的江湖尊称？”
苏映溪忍不住笑了，调侃道：“我当然知道，你还帮我跟林云微对歌，说要帮我力挽狂澜呢！”
林龚雅这才想起那天的事，可转念又皱起眉，努力装出凶狠的样子：“你该不会是对歌输了林云微，就来绑架她妹妹吧！”
林云妮在旁边听到“林云微”三个字，眼睛一亮，不自觉地往前挪了两步。大黄见状，立马凑过去，用嘴轻轻咬住她的裙角，把她往林龚雅身边拽了拽。
村子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夜色压得人胸口发闷。风里飘着含糊的喊声，碎得像抓不住的影子。
那院子的大门敞着，每一间屋子的门都开着，灯也亮着，连二楼的窗户都透着暖黄的光，像是怕漏过任何一点回来的身影。
林云微指尖抠着茶几腿的木纹，指腹磨得发烫，才顺着冰凉的木头慢慢滑坐在地。后背抵着桌沿，却撑不起一点力气，肩头微微耸着，像被夜色压弯的芦苇。松开咬得发紧的下唇时，泪珠争先恐后地砸在水泥地上，溅起细小的湿痕——她的双眼肿得眯起，原本的双眼皮挤成了浅痕，眼尾泛着艳红，像被晨露打皱的桃花瓣，连鼻尖都红得发亮。
“姐姐！”
一声熟悉的呼唤突然从门口传来。林云微猛地愣住，眼泪瞬间停住，连呼吸都忘了。
门口站着妹妹林云妮的身影，旁边还跟着苏映溪和林龚雅，大黄摇着尾巴，鼻尖还沾着点草屑。
苏映溪站在门口，视线黏在她苍白的脸上，立刻上前一步，喉结滚了滚，右手不自觉伸了出去——想起歌圩抢早餐的误会，又怕此刻安慰太过唐突，手伸到一半又默默收回。
林云妮飞快地冲过来，一把抱住她，声音带着哭腔：“对不起，阿姐，我去秀英婆婆家找你。她留我吃饭，让你担心了！”
林云微抱着妹妹久久不愿松开，忽然“咕噜——”一声，又轻又长的响动从她小腹处滚出来，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晰。
她的脸唰地红了，眼神慌得往旁边飘，睫毛飞快地眨着，手指下意识攥住妹妹的衣角，余光却忍不住瞟向林龚雅，嘴角还挂着没擦干的泪珠。
林龚雅清了清嗓子，拍了拍大黄的头道：“我就说，大黄的鼻子灵得很！”
话音刚落，林云微就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