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将明理堂的窗棂染成一片暖金色。学子们早已散去,空旷的堂内只剩下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和墨锭与砚台摩擦的沙沙声。
孙夫子独自一人坐在讲案后,面前摊开着今日的考勤记录和几份他随手抽检的课业。他年近花甲,鬓角斑白,面容古板严肃,在沈家执教已逾二十载,见过形形色色的子弟。聪慧过人者有之,勤能补拙者有之,当然,更多的还是资质平平、按部就班之辈。
他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镜片,目光在一份份字迹或工整或潦草的课业上掠过,时而微微颔首,时而蹙眉摇头。批阅到某份笔力遒劲、论述清晰的文章时,他会在旁边空白处写下“尚可”二字;遇到那些敷衍了事、错漏百出的,则是一个简单的“阅”字,连评价都懒得给。
当他拿起一份字迹歪歪扭扭、内容干瘪得如同脱水菜叶的课业时,动作微微一顿。纸张右上角,写着名字——沈逸。
孙夫子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这个沈逸,他印象颇深。不是因为他像前排那几个尖子生般才思敏捷,也不是因为他像某些纨绔般顽劣不堪。恰恰相反,这个学生太……“安静”了。
安静得像是不存在。
他总能精准地占据最后一排那个最昏暗的角落,上课时要么眼神放空地盯着书本,要么就低着头,不知道在琢磨什么。提问他,永远是那副茫然无措、磕磕巴巴的样子,回答的内容更是平庸乃至蠢笨,能将圣贤之言解释得味同嚼蜡,让人连训斥的欲望都提不起来。
按理说,这样的学生,在见惯了英才与朽木的孙夫子眼中,本该如同尘埃般,看过即忘。
但不知为何,孙夫子总觉得这个沈逸身上,有种说不出的矛盾感。
他放下手中的朱笔,靠在椅背上,眯起眼睛,回忆着今日堂上的细节。
今日讲解《孟子·告子上》中“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一段时,他曾环视全场,观察学子们的反应。大多数人或认真听讲,或偷偷走神,或强打精神。当他的目光扫过那个角落时,恰好捕捉到沈逸一个极其细微的表情——那不是茫然,也不是愚钝,而是在听到某个论点时,眼中一闪而过的……了然?甚至,还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不以为然?
那眼神极其短暂,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瞬间便消失无踪,快得让孙夫子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沈逸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标准的“学渣呆滞”表情。
还有一次,是前几日的骑射课间隙,他在校场边巡视,看到沈逸独自一人靠在武器架旁。他没有像其他子弟那样凑在一起嬉笑打闹,也没有刻意巴结主家少爷,只是安静地看着天空,手指无意识地在旧弓的弓臂上轻轻敲击,节奏稳定,眼神深邃,完全不像一个十五岁少年该有的模样。
那姿态,不像是在发呆,倒更像是在……思考?谋划?
可一旦有人靠近,比如那位小少爷沈元嘉凑过去时,沈逸身上那种奇异的气场便会瞬间消散,迅速切换成唯唯诺诺、笨拙木讷的样子,回答问题干瘪无趣,成功浇灭了小少爷所有的好奇心。
这种收放自如的“平庸”,反而让孙夫子感到一丝异样。
他执教多年,见过真愚钝的,也见过装聪明的,但像沈逸这样,似乎是在刻意、且非常成功地扮演“愚钝”的,并不多见。
“观其行迹,似惫懒疏离,避人于千里之外,尤其远离主家子弟,颇有明哲保身之意。”孙夫子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低声自语,仿佛在梳理思绪,“然……细观其双目,虽常作空洞之态,却偶有灵光闪动,那绝非无知蠢笨之辈所能有。”
“回答问题,言辞拙劣,见解肤浅,似是无心向学。可若真无心向学,又何必每日准时点卯,安坐于角落?大可如某些纨绔般称病规避。”
“矛盾……甚是矛盾。”孙夫子最终得出了这个结论。他无法确定沈逸是真傻还是装傻,是本性如此还是别有隐情。但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这个看似最不起眼、最无威胁的旁支子弟,身上似乎笼罩着一层看不透的迷雾。
他沉吟片刻,拿起另一份需要呈报给家主过目的文书——是关于本月学堂用度及子弟表现的整体汇报。在末尾,按照惯例,他会附上几句对个别突出或有特殊情况子弟的简评。
提起笔,他略一思索,在属于“沈逸”的那一栏后面,添上了这样一行小字:
“该生沈逸,观其行迹似惫懒,然双目有神,偶露灵光,不似无智之辈。动静之间,颇有矛盾之处。”
写完后,他吹干墨迹,将这页纸夹入文书之中。这并非什么重要的弹劾或举荐,仅仅是他作为一名老教育工作者的观察与疑惑。家主日理万机,未必会留意到这么一个微不足道旁支的名字和这寥寥数语的评价。
但孙夫子觉得,自己有责任将这份“困惑”记录下来。或许是自己多心了,或许这个沈逸真的就只是个稍微有点特别的平庸之人。可万一呢?万一这层“平庸”的表象之下,藏着些别的东西……
他将整理好的文书放入一个锦盒内,命书童送往家主书房。
做完这一切,孙夫子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暮色。学堂角落那个总是试图将自己隐藏起来的灰色身影,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沈逸……”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摇了摇头,将那丝困惑暂时抛诸脑后。沈家子弟众多,奇奇怪怪的也不是没有,或许,只是自己年纪大了,想多了吧。
他转身吹熄了讲案上的烛火,明理堂彻底陷入黑暗与寂静。只有那份带着他一丝“困惑”的汇报,正悄然送往沈府权力核心的书房。
而此刻的沈逸,还完全不知道,自己那力求完美的“平庸”表演,已然在一位观察入微的老夫子心中,投下了一颗小小的、名为“矛盾”的石子。